十九
夏八斤洪薯仙娘儿俩对甘薯花这桩婚事,可谓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对甘薯花的断然拒绝不理解,想不通。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夏八斤哪一点不比仲地瓜高。论经济条件,我家比他家富裕;论政治条件,我是队长,是干部,是入党积极分子;论亲戚关系,我表舅是县革委的大官。县里的官哪!相当于旧社会衙门的七品官呀。这些,甘薯花老窝瓜该知道吧。只要嫁给我,吃不着苦,遭不着罪,光落个享受。仲地瓜有什么?有个病爹,一腚饥荒,一天三顿地瓜干,还要掺些糠菜填补点。你嫁给他一过门就受穷,就遭罪,就伺候人。图希他混个中专生,找个铁饭碗,结果是狗咬尿泡空欢喜。还得回家当农民,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修理地球。我就不信你甘薯花凭着福不享去找罪受。是人呐,哪有不想享福的?除非傻瓜。你甘薯花不傻呀,从小没受过苦,没遭过罪,吃的穿的都比其他姑娘强。我看你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罢啦。认为原来与仲地瓜有那种关系,断了怕别人笑话。娘儿俩用自己的思维方式衡量着老窝瓜和甘薯花,就把注意力用在老窝瓜身上。老窝瓜是个欺贫爱富的势利眼。上次来修猪圈喝了酒,看到夏八斤家富足豪华,思想触动很大。平时上坡干活就表现出来,对仲地瓜明显冷淡了,冷淡的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情愿,而对他夏八斤,客气了许多,亲热了许多。许多。他的心思藏在心里,表现在眼上。俗话说,好事多磨,功夫本到针不成。要趁热打铁,紧追不舍。要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锫神,近视眼打枪—一等上。先打通老窝瓜,再征服甘薯花。
夏八斤想甘薯花想得就像得了相思病,每次见到甘薯花,眼就不愿离开,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巡视好几遍。他最爱看甘薯花的脸部和胸部。那细腻的皮肤,那柳叶眉,那丹凤眼,那时隐时现的一对酒窝,那花菁荚似得半张半合的小嘴,那高挺的乳峰和乳峰上按来摆去的大辫子。真是销了他的魂,勾了他的魄。他于着千着活走了神,他说着说着话漏了嘴。夜里他更睡不着觉。甘薯花在他眼前转来转去。他想象着如何能得到甘薯花,如何能占有甘薯花。他把个长枕头当成甘薯花,说着悄悄话,刀把子脸贴上亲着,然后按在怀里,再压到身子底下,上下蠕动,用意淫的方式,寻找一种快感。他几次半夜起床,无意识地走到甘薯花家门口,没敢扣门,往门里望了一会又回家。他自己也不理解,他怎么能这样迷恋甘薯花,并且被甘薯花引弄得痴了似的。前些年闹红卫兵时,身边那么多女的,年轻的漂亮的都有,也没有这样痴恋过。
烟斗锅子一头热。夏八斤对甘薯花的倾心,痴心,没引起甘薯如花的一点心理感应。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听到他说话心里就烦。每次组织青年学习,她都躲着他,怕他靠近。可他是队长,安排农活你不能不听,也不能不干。干活的时候,夏八斤以检查质量为名,在她的身前身后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休息的时候,他坐她的对面想与她说话,甘薯花以挖菜或解手为名,远远的离着他。
洪薯仙知道儿子苦恋着甘薯花,担心长期这样下去,真会害病。就多次到甘薯花家串门拉近乎。与窝瓜婆扯东道西,拉着拉着就扯到了儿子,扯到夏八斤对甘薯花如何有情有意。说这些日子给夏八斤来提亲的挤破了门,他一个都看不好。他表舅在县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吃国库粮的,他也不愿意。发誓非甘薯花不娶,整天神魂颠倒的弄得我也没办法。最好能把他俩的婚事促成。窝瓜婆只对她应付着说,孩子大了,她的事咱当老人的说了不算。清明节即将来临,洪薯仙买了几斤毛线,打发黑面包给甘薯花送过来。
洪薯仙让黑面包送毛线的目的是让她做媒人来提亲。黑面包因恋着夏八斤,以前有给夏八斤介绍对象的,她变着花样给他戳媒。洪薯仙过去打发她来过几次,也都与老窝瓜窝瓜婆敷衍了事。自上次被婆婆数落了几句,她也心思过来,想痛改前非,与夏八斤彻底断绝那种关系。要彻底断绝,光自己不行,男女那种事必须双方同时努力。夏八斤今天缠她,明天缠她,她抗不住缠磨,三缠两缠就上了身。毕竟当初是自己引诱他下道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夏八斤娶了媳妇。只有新人笑,才会旧人哭吗。如果甘薯花随了他的心愿,他也不会再来缠她。她也可以从此洗净身子做个半路贞节人。寒食这天过午,黑面包冒雨来到老窝瓜家。
黑面包生怕东邻西舍的听不到,一进门就高声嚷着:“窝瓜婶,给您道喜呢。
窝瓜婆:“道的什么喜。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黑面包:“薯仙婶子给薯花买了几斤毛线让我送来。薯花呢?”
窝瓜婆:“团支部开会,没回来。无缘无故的给薯花买毛线干啥?俺可不敢收。
黑面包说:“有缘有故呀。”她说着,把毛线放在炕上,拉着窝瓜婆的手说,“八斤兄弟被你家薯花想得茶饭不思,寝食不安,托我来提亲。
窝瓜婆:“俺家薯花与长蔓家的地瓜定了。”
黑面包:“窝瓜婶,我听说过,那是窝瓜叔早年与仲长蔓开玩笑的事,怎能当真。
在里间睡觉的老窝瓜听到黑面包的声音,拿着烟斗走下来。黑面包见了老窝瓜,底气足了几分。她知道老窝瓜在夏八斤家喝酒时,对甘薯花与仲地瓜的婚姻主意有些改变。就对老窝瓜说:“窝瓜叔,你与仲长蔓打的赌是开玩笑吧。又没许下娃娃亲,即便许下娃娃亲,如今也不算数,是吧。再者,仲地瓜与甘薯花也没举行定婚仪式,彩礼也没过来,口头说说也不算数。”
老窝瓜吸着烟,好闻的关东烟味,弥漫了屋子。最后猛吸两口,磕磕说:“是的,是的,与仲家还没正式定婚呢。”
黑面包:“薯花的婚事,你二老可得好好酌量酌量。嫁家子好人家一辈子不受苦不遭罪。找家子穷人家,一辈子陷进泥窝里拔不出腿来。”
老窝瓜:“侄媳妇说的对,闺女找婆家是要慎重选择。”
窝瓜婆对老窝瓜说:“你当初不是答应人家仲长蔓了?”
老窝瓜:“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的。
黑面包:“就说仲地瓜吧,人倒不错。可是家里那样穷,薯花嫁过去哪有出头之日。当初他是个中专生,毕业后孬好能弄个铁饭碗。如今呢丫学校解散了,他也回家拨拉土坷垃,那个穷根啥时也拔不掉。窝瓜叔去过八斤家,看看人家,吃的什么,用的什么,穿的什么。过了年,他舅再给他弄个铁饭碗,薯花嫁过去,一辈子享清福。
薯仙婶让我来提亲,我看您就应了吧。”
窝瓜婆:“孩子大了,找什么样的,咱给她做不了主呀。”
老窝瓜:“那也不能事事顺着她。”
“我自己的事我做主。您都不要淡吃萝卜咸操心。”
甘薯花快步进了门,把伞支在灶前,伞上的雨水流了一地。薯花就用笤帚扫,沾在笤帚苗上的泥水淋了黑面包一鞋。
黑面包并不介意,跺跺脚,把鞋上的泥水跺掉。对甘薯花说:“说妹妹,妹妹到。薯仙婶让我给你捎来两斤红毛线,你看怎么样。”
甘薯花:“人家的东西,我享受不起,你给她拿回去。”
黑面包:“这可是薯仙婶的心意。不要,你自己给她送回去。”
甘薯花:“又不是我拿来的,我凭什么给她送。那就扔在大街上。”
窝瓜婆:“这孩子,那是怎么和你嫂子说话。”
甘薯花:“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仲地瓜的关系,来搅和什么。
黑面包:“妹妹,官不撵媒人。听说你们还没定婚,薯仙婶叫我来给你说媒。”
甘薯花:“我们明天定。你回去吧。”
“你这孩子,还有没有廉耻了。媒人上门是件喜事,中不中与人家好好说。真没教养。”老窝瓜数落着甘薯花。
黑面包正处在尴尬境地,仲地瓜一步跨进来。黑面包心虚脸红,借坡下驴。说:“地瓜兄弟来了,有话你们说,我走了。”
“拿着你的毛线。”甘薯花从炕上拿过毛线给黑面包掖进怀里。老窝瓜低头瞅了一眼仲地瓜,气汹汹地回到里屋。
窝瓜婆拉过把杌子说:“地瓜,坐吧。”
甘薯花回到屋里,气呼呼地说:“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
仲地瓜听了这话,不禁脸红起来。
老窝瓜在里屋闷声闷气地说:“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什么天鹅。人家夏八斤也不是癞蛤蟆。”
“他就是只癞蛤蟆。天下的青年都死净了,我也不跟他。”甘薯花守着眼前的仲地瓜,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余怒未息地对仲地瓜说,“你来干什么?”
“熊闺女,今天吃枪药了,碰到谁就发火。”窝瓜婆斥责道,“有话不能好好说?”
仲地瓜对窝瓜婆说:“伯母,俺娘叫薯花明天去过清明。”
窝瓜婆:“你对薯花说吧,她的事我不管。”
老窝瓜在里屋大声招呼说:“非亲非故的去过的什么清明,明天家里来客,哪儿也不许去。
甘薯花对老窝瓜说:“爹,明天我们青年去给烈士敬献花圈。以后,我的一些活动你少干涉。
窝瓜婆示意老窝瓜别再多说了。
甘薯花给仲地瓜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进了甘薯花房间。仲地瓜把包袱往铺上一放说:“娘给你割了一块布料,你看看喜欢不薄欢。
甘薯花解开包袱,抻开布料。惊喜地说:“怎么还割这么好的科子。前些日子我去了趟供销社都没舍得割。”然后便上身下身地站在身上比量。问仲地瓜,“好看吗?”
心慌依然沉重的仲地瓜强装笑颜,说:“好看,好看。人是楕桩、全凭衣裳嘛。”
甘薯花佯装生气地说:“你的意思是没有这快布料我不好看,是吧。
仲地瓜:“不,不,是锦上添花。”
甘薯花:“这还差不多。”她从针线笸箩里拿出用花手绢包着的两双鞋垫递给仲地瓜,说,“垫鞋里试试合适不合适。”仲地瓜拿着两双鞋垫翻来覆去地看。见上面用彩色丝线绣着不同的图案。一双是鸳鸯戏水,一双是连枝石榴。仲地瓜明白里面的含义和潜隐的****,看完后又认真地用手绢包起来。
甘薯花:“中意不中意?”
仲地瓜:“中意。”
甘薯花:“连个表示都没有。”
仲地瓜:“谢谢。”
甘薯花搂住仲地瓜的脖子,嘴上脸上亲了亲,仲地瓜没有热情的反应。甘薯花不知道仲地瓜还沉浸在娘卖血的沉痛心境中,以为刚才看到黑面包来送毛线的事,吃醋生气呢。就说:“洪薯仙犯神经,打发黑面包来给我送两斤毛线,甭说两斤毛线,就是两斤黄金我也不稀罕。你不要往心里去。”
仲地瓜:“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甘薯花:“那你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冷血动物。快脱下鞋来试试,合不合脚。”
仲地瓜:“我的脚又脏又臭的,回家洗了脚再试。”
甘薯花:“脏了给你换新的。”
仲地瓜试着鞋垫,甘薯花又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说:“这是给大叔做的,你给他捎回去。”
仲地瓜答应着,垫上鞋垫穿上鞋。一跺脚,说:“真舒服。”接着还了甘薯花一个吻。两人无言的笑起来。
甘薯花:“明天上午给烈士敬献花圈,你是共青团员,负责通知一下仲薯枝、仲瓜叶、甘薯囤、田瓜钗四位青年,七点半在大柳树下集合,别误了。”
仲地瓜:“保证完成任务。”
甘薯花又从抽屉里拿出四个煮熟的红皮鸡蛋,给仲地瓜装进衣服兜里,让他给瓜蛋捎回去。
仲地瓜说:“明天给烈士敬献完花圈,中午一块儿到我家吃饭。”
甘薯花点点头,把雨伞递给仲地瓜。仲地瓜接过雨伞瓜悄悄地走出门回了家。
二十
昨天下了二场中尔,早晨起来,空气凉森森甜滋滋的,仿佛老天爷酒了清凉剂。说是清明难得晴,今天还真的晴了。鸟雀们都知道道清明节。天一亮就叽叽喳喳地欢叫不停。
瓜蛋早晨第一个醒来,他知道哥哥夜里很晚才睡着,怕惊喜他,悄悄地从哥哥身边离开,又悄悄开了门,跑到村后老松林里折松柏。
仲瓜蛋是爬树的好手,不管怎么高的树,他都会两手抓着,两脚跐着。猴子一样爬上去。上树下树绝对磨不着肚皮。他和同龄的孩子们搞过爬树比赛,村里没有一个孩子能爬过他。
老松树上松米儿(松花)多,他骑在一截树枝上,折一枝往地上另一技。树网不时有猫头鹰灰鸦雀飞来飞去,叫声挺痴人的。听说猫头鹰专啄人的眼睛,瓜蛋折了一根粗松枝放在眼前,不时地敲打着头上的松枝摆动,以防猫头鹰栖下来袭击他。
过着明戴松柏,不知邮朝野代传下来的习俗。男人戴在帽檐上,女人戴在发夹上,传说清明戴松柏一年中头脑清醒不头痛。松叶松米确实是一味保健治病的中草药。李时珍《本草纲目》里记载:久经差生毛发,安五脏,益气延年,治恶疾。而戴在头上一年中不头痛的说法,不过是自我安慰与愿望罢啦。
瓜蛋掩着松枝回到家,娘把饭拾掇到桌上。每人一硫地瓜豆彬糊,饭罩子里一堆地瓜干,两个黄饼子。另外,笊篱里还放着六个熟鸡蛋和一个干裂的馒头。桌子中间放一把绿葱,一碗面酱。葱是刚从自留园里拔的,绿中带黄的葱叶,滴着白汁的葱白,一看就产生食欲。自从仲长蔓身体恢复后,一家人又在地上围着小饭桌吃饭。长蔓婆先拿起那个干裂的馒头每人分了一块。
预售价仲地瓜说:“我吃块黄饼子就行,把馒头给爹吃。”长蔓婆说:“这是过年的馒头,我特为留下来的。清明早晨吃一口过年的馒头,干活不腰疼。每人吃一块。”仲长蔓补充说:“大葱蒙面酱,吃葱聪明。瓜蛋多吃点,别上了学笨得不识数。
“好,我多吃。将来当数学家。”他咯吱咬了一口,辣得满眼淌泪。惹的全家人都笑了。
仲地瓜说:“娘,您真有些旧道道。”
长蔓婆:“都是老辈传下来的。”
长蔓婆又一人分了个鸡蛋,对瓜蛋说:“剩下两个给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