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成给她倒了一杯水:“太太,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暂时……先不要回三藩了吧?”他生怕自己措辞不当,叫褚莲看出些什么来,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三藩穆家势力被架空的厉害,华人区虽然只认‘穆先生’,但毕竟现在穆先生下落不明……。”
褚莲突然一激灵,反应极快:“你知道穆先生在哪儿?”
他手一抖,差点将茶壶中滚沸的水泼出来,穆成眉头微攒,正走着神,却听见褚莲又问:“阿成,看来你和梓棠一直都有联系?我不要旁的话,不怪他不告而别,只想问一句——他,他好吗?”
穆成抬头看她,眼中似有不忍心,好久,才吸一口气,道:“阿季,穆先生……自然有穆先生的安排……我,我是属下,不该说的,一概不能说。”
她点点头:“这我知道,梓棠样样都好,只有这一点——他总叫我担心!以为我在三藩家里锦衣玉食,他怎么不想想,他自己生死不明,要我怎样能‘锦衣玉食’?”褚莲叹气,脸上晕开一朵绯红:“更何况……更何况我还……。”
褚莲刚想把喜悦分享给穆成时,她的话被断续的敲门声打断。她一惊,和穆成目光交错而过,穆成向她微一点头,示意她不必害怕,她伸手,轻轻扯住床上挂下的帷幔,身子微微向里缩。
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她迎向穆成,轻轻点了点头。
穆成一回身,面对船坞内间的门,沉着嗓子用当地土语吼道:“干什么?!扫老子兴!”
外面小喽啰哆哆嗦嗦地用并不标准的英语回答:“许……许先生来了,老板见……见不见?”
穆成眉头微皱,回身看褚莲一眼,眼神好似经由默契传达到某个节点,他旋即对门那边问道:“是哪个‘许先生’?”
“伦敦许先生。”
穆成回过头,轻声问褚莲:“许谦益先生?”
褚莲想了想,点点头。
他粗着嗓子对门外小喽啰冷硬地吐出一个英文单词:“见!”
褚莲从床沿上立起来,有些紧张,也有点兴奋,她轻轻问道:“许大哥来这里做什么?”穆成摇摇头:“可能是穆先生的意思?”
莫斯科一别,距离今天东南亚相见,足有两月。许谦益仍然是清瘦书生的模样,风度翩翩,他连半个警卫都没带,孤身一人走进船坞,褚莲见到他时,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许大哥!”
“阿季……。”他温温笑着,伸手抱她。
穆成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许谦益很快将目光扫向他,他微微点头示意,许谦益也颔首:“好久不见,阿成……。”
“嗯。”穆成笑了笑:“很久不见。”
许谦益拉褚莲坐下,有些责怪的意思:“阿季,我听外面那群喽啰讲,你刚刚是要轻生?阿季,凡有困难,都要跟我说,你是世家的妹妹,五大世家的先生们都是你的兄长——”他吸了一口气,语速有点快:“……你如果有什么事,叫我怎么跟梓棠交代?”
褚莲问道:“大哥知道梓棠在哪儿?”
许谦益突然噤声,眼中神色顿转复杂。他好似在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褚莲叹了口气:“许大哥,阿季这条命,关系着梓棠生死,穆先生当年信誓旦旦说在乎阿季时,阿季就在心里发誓,这一生,都要陪在穆先生身边,这一辈子,都不会叫梓棠不快乐……。”她垂下头,脸上泛起两朵红云,有些拘礼,又有些紧张,她的手覆上了小腹:“更何况……梓棠那么喜欢孩子……阿季怎么会想不开自寻短见?我拼死,拼死也要保护穆先生的孩子!”
她的身上,似乎在这一瞬笼罩着母性的光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温暖的气韵,阳光微暖,正好贴着她的头发,在她身上打出一种薄薄的薰光。
她此时此刻,美的叫人侧目。
穆枫的孩子,连着她的骨肉,在她身体里,一天一天孕育、成长。
许谦益整张侧脸也被船坞里渗漏进来的阳光打磨的格外细腻,他脸上泛着难掩的、极少见的喜悦:“阿季……你,你有宝宝啦?”
她点点头,目光缓缓掠下,就像新婚的少妇似的害羞。穆成站在一边,听见许谦益说出这一句话,猛地抬头,他的目光落在褚莲身上,目中极浅的色泽瞬间柔化,淡淡的欣喜在眼底晕开……原本是紧绷的一张脸,在刻意造出的人皮面具下,欣欣然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阿成,”褚莲轻轻把目光转向穆成,“妍妍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很好,”穆成腼腆地笑,满心的欢喜,用言语表达出来时却显得匮乏,“穆先生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听他提起穆枫,褚莲眼底星光一样燃起的欣喜忽然地蔫下去,转瞬被一层淡淡的哀愁裹覆。知道她又有宝宝了,穆枫当然会高兴的,他一向很喜欢小孩子,虽然表面上严肃,烦躁时又爱欺负妍妍,但他对宝贝女儿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慈父关爱像世上每一个年轻父亲那样,是极真、极深的。
她还记得当年怀着妍妍时,穆枫初为人父慌张喜悦的样子。那年他才二十五岁,她给了他人生中最丰厚的礼物。当时张家往事细节浮出水面,他们的婚姻遭遇了一次大危机,她冷冷待他,不理他,连笑都鲜少有。穆枫却像狗皮膏药一样四处黏她,她最生气时,三藩华人世界高高在上的穆先生静静陪在她身边,两厢沉默,他只低头,耳朵贴着她的肚皮,很轻声地说道:“阿季,谢谢你……。”她后来问他,这个孩子是不是你期待的?穆枫深深看她一眼,捉起她的手轻吻,哑着嗓子道:“阿季,如果你以后都不理我了,这会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孩子——我爱她,就像爱你一样。”
他说,无谓要去分清他到底更爱那个孩子,还是更爱她,因为,他对妍妍的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妍妍是她的女儿。
穆枫看她的眼神,跟她说过的话,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甜蜜和温暖。三藩华人区高座上铁骨铮铮的穆先生,也会有柔肠的一面,但仅仅只是对她。
可是现下,她怀孕的喜悦却无人分享,穆枫,不知身在何处。
世事无常。
他掌握着游戏规则,就必须为维护规则而付出代价。既然穆枫在三藩王国里扮演着诸神的角色,那他必须扛起诸神的责任。渡人,于无量佛,是渡己。是厄难渡苦的大慈悲。
许谦益心情很好,随手摘下腕上一串佛珠,递给她:“阿季,给孩子的……东南亚是小乘佛教圣地,——我求来的。”
常怀慈悲心。他们屠戮征伐,这一生的罪孽,是还不清了。但心自清明,水自流,于无声处看明镜台,手握屠刀,心怀大慈悲。有时候,杀戮也可以是为了救人,渡苦,般若众生。
“希望他是个慈悲的孩子,应该会是个儿子,像梓棠。”许谦益笑着说道。
褚莲接过佛珠,笑道:“只有一串——许大哥,你让我的孩子打架么?”
“不是妍妍没分,”许谦益笑着,“这是给穆家新生孩子的礼物,妍妍的礼物——我会另外准备。”
褚莲低头,眼中溢满幸福:“……不是这个意思。孩子还很小……虽然不太确定,但……但极有可能,是双胎。”
许谦益微一愣,忽然眼中笑意灿烂,他似乎有些激动:“是双胎,阿季?——梓棠知道了会高兴坏的!世家多少年了,都没有出过一对孪生子!”
褚莲何其聪明,说道:“许大哥,我不想……不想双生子生来没有父亲。”她看着许谦益,眼中沉沉如湖色。
许谦益这才发现自己被褚莲下了绊子,他只得说道:“阿季,梓棠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呀……。”他轻轻叹息,又问:“阿季,梓棠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褚莲想了想,说:“他说,只要我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那你还担心什么?”许谦益笑了起来:“穆先生做的保证,什么时候食言过?”
“可是——枪弹无眼呀!”
褚莲心情很沉重。
她坐在床沿上,静静把杯中热茶喝完,才说道:“许大哥,我——想见风载哥哥。”声音很轻,语气中却透着叫人不容置喙的坚定。
许谦益眉色微动,负手踱步到窗前,只说了三个字:“不可以。”
三藩局势大变,世家势力在不断倾轧。张氏的异军突起是整个华人世界权力交叠的先锋号,明眼人谁都看的出来,三藩穆氏最近频频被人找茬挑刺,甚至与一贯交好的联邦政府都撕破了脸,其中不乏有溪口张氏掺力。
权力天秤此起彼落、此消彼长,五大世家,必有其一领其行,百年来,权力平衡时,溪口张氏一直居位五大世家之首,直到多年前张家大变,穆氏趁机窜起,在两代“穆先生”努力下,三藩始成规模,服众华人世界。
现下,风水轮流,张氏的“风字辈”已经回归,领溪口张氏重辟声威,而三藩穆家,却以垂直下降的劣势从神位上滑落——恐怕与张风载的不断打压、施计,深有关系。
她当然要找张风载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