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丛林极薄的夜色。乌麻麻压了一片光秃秃的残枝缺漏的影子,映在地上,溶溶月色下,深不可探的丛林仿佛吸进了一层迷雾,看不见深处,那极薄的夜色,仿佛一瞬就要晕开,但看的久了,连眼都要晕了,夜色渐沉,直到最后,像点进池塘的墨,晕开、消散、又点入,不断地回旋……
穆枫抓住阿季的手,轻轻亲了一下,又很快地扬起,赏了夜色沉浓的丛林一个飞吻……
“阿季,我们走吧。”穆先生连头也不回,方才还差点把命抛下的丛林,没有半点可让他留恋的吸引力。
已经走出很远的距离了,丛林的出口,可能找不到他们原先落脚的小镇了。缅甸之“旅”,大概就要这样仓促结束。
白斯年驾机在头顶回旋,讯脉低低传出他的声音:“梓棠,我们已经走偏了路线,可能要踩过国境线了……。”
穆枫回答:“老白,找个落脚的地方,今晚阿季太累——我满身都是蛇腥味,需要洗个澡。”
白斯年咽了一声,却突然不说话。其实他心里明了,穆枫已经做出了决定,计划早就提上日程,因褚莲误入东南亚一事,才把原先计划推延。穆枫不放心褚莲,亲自跑东南亚来寻人,现下,褚莲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世家势力可控范围内,穆枫自然没什么可担心了,他要去放开手脚,配合张风载,完成最后的任务。
“怎么?”穆枫能感觉到讯脉那边的不悦,不禁问道。
“没怎么,”白斯年呵了一口气,“梓棠,你和阿季不容易,要不要……。”
穆枫皱了皱眉,看褚莲一眼,很快移开目光,尽量压低声音,道:“穆氏花费那么多力气,才商定的计划,不可能因穆枫一个人而改变。风邺,你也是世家的人,应该懂,我和张风载做的这件事情,是为父辈雪耻。”
讯脉那边一阵沉默。
穆枫也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白斯年才说道:“那你早点回来。”
穆枫在漆黑的夜色里默默点头,他知道白斯年根本看不到他表态,但他仍然郑重点头。
褚莲在打呵欠,靠在他身上,有些迷迷糊糊:“小枫哥,我们什么时候回三藩?”
他伸手,碰碰褚莲的脸颊,心说,阿季,很快就会回去,但不是“我们”,仅仅是“你”。你,必须回三藩。
“我好想我们的妍妍啊……。”是褚莲的声音,絮絮的,迷蒙的,叫人无端心疼。
“我也想宝宝。”穆枫哑着嗓子,接道。
前面被林木遮挡的地方影影绰绰晃过一个人的身形,很快,林间翕动。穆枫警觉地将褚莲往怀里揽了揽。
头顶盘旋呜咽的直升机已经没了声响,穆枫抬头看去,早已找不见飞机的踪影,白斯年不知藏身在何处。
他唇角轻轻勾起,心想,这小子反应倒快。
他们不想在这里也会遇见武装力量。
褚莲靠在他身上,惊觉气氛不对劲:“小枫哥,怎么……。”
穆枫的大手抵在她后背,很有力量,贴着的那一块皮肉似乎烧烫起来,她知道那仅仅是她的错觉,但没来由的,穆枫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叫她心安。
“阿季,我很爱你。”
月色很好,适合调情。
阿季脸微一红,轻轻推他:“有人呢……。”
林间响动愈近,仿佛就在眼下。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穆枫一低头,温热的气息呵在她脖颈间,软软的,很安静地在她脖间最敏感的地方绽开,悄然无声地落下一个吻。褚莲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抵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住,只要你在,我都会回来。”
褚莲心头一震,直觉好似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穆枫那一双眼,在皎皎月光下,浓似墨,此时眼中清浅如一泓水,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穆枫深看她一眼,这一眼,真像要将她整个人都望透了似的,装进心里。
有火器上膛的声音。别说穆枫,就算是褚莲一介女流,但自小混迹世家经营范围之内,对这种声音再敏感不过,连她都辨得出,来人带着重型武器。恐怕并非善类。
而他们,赤手空拳。
“什么人?把手举起来!”
一阵风刮过,冰冰冷冷,吹的褚莲满头乱发都扬了起来,遮住她的眼睛。她感觉到穆枫已经举起了手——随后,另一只牵着她的手也举了起来。她的胳膊也被迫微微抬起。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她根本看不见穆枫的表情,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告诉她,穆枫在微笑。
她忽然反应过来!前面那些带重武器的人,刚刚讲的居然是中文!
穆枫用中文流利应答:“是……好人,先生,有话好谈。”他语感很好,中文说的不生不涩,但还是略微带着点海外华人特有的习惯,很容易叫人听出,并非本地人。
“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很快有粗犷的男声回了过来。
穆枫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先生们……这里……草长人少,适合……谈情说爱!”
啧啧啧,这话怎么叫人说得出?但穆先生皮糙肉厚,一点也不脸红。
很多年之后再回忆起这段丛林往事时,褚莲仍掐穆先生腰间肉,脸上绯红一片:“我的好先生!你倒欺负我不懂那些事,怎么尽要瞎说?!”褚莲在穆枫之前并无恋爱经历,单纯的校园生活过后,一毕业就嫁给了三藩穆先生,哪懂男人们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能想起那些“腌臜”事?那年穆枫口中的“草长人少”大抵不单指“谈情说爱”,更有丰富的内涵,比如,那些“神仙做的事”?
想来真是羞煞人!亏褚莲那时想不到穆枫意所指,要不然,哪肯那么轻易放过他!
他们对面突然冒出的武装人员,是中国籍。不知是中缅边境巡逻的哨兵还是深夜执行突击任务的缉毒警,正巧在此夜此风间,遇见一场“草长人少”的风流韵事。
穆枫当即笑了起来:“先生们,你们打扰了我和太太……这账怎么算?”穆枫狡猾,几句话就把深更半夜踩过边境线的“嫌疑人员”变成受害者,他倒好,索性反咬一口。
“你们……不是中国人?”对面领头的一个军官反应很快,也很有经验,从穆枫有点“奇怪”的中文措辞中生出了怀疑,哪有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是这样说话的?
也许是一个口条相当流利,中文学的相当好的亚裔。
穆枫皱了皱眉,很快回答:“是华人。”他又补了一句:“没有中国籍。”
“哪儿来的?”军官又问。
他略一沉思,终于回答:“圣弗朗西斯科,加州。”
“哦,”军官若有所思,“是美国人……。”
“是美籍,华人,先生。”穆枫略一顿首,纠正道:“谢谢您。”
原来他们已经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从丛林的那一头,趟到了中缅边境,不知不觉中已经是黑户的身份,踩在中国的国土上。
中缅边境……人烟稀少……
云南的省界那头,万家灯火。
“什么时候,移民美国的?”那个军官似乎对小野狼的独特“气息”表现出十分的兴趣,饶有兴味地问道。
“很久了……。”
“有多久?”
穆枫笑了笑:“老蒋滚蛋的时候,我们也滚蛋了。”
“不开玩笑?”军官一边认真地问,一边上下打量穆枫。
“算是吧,我那时又没出生,您让我回忆似乎太为难人?”他眉角扬起,即使是在暗夜里,穆先生的气场也是不言而喻,尽管他此时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人,再次点儿,应该只是一个“偷渡客”,但他内里那股傲然人前的气质,却是根本无法抹去。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穆先生的“不怒自威”已经刻进了骨子里,谈笑风生自有气场,即便是再落魄的时候,也是让人自觉地无法小觑。
那军官“哦”了一声,狐疑的眼色掠过他们两人,但似乎并没有要“帮助”他们的意思,穆枫有些耐不住了,微笑问道:“这位先生,您看……我们风餐露宿的,我太太身体不太好,你们给个住所?”
大佬是这样“谈生意”的!好像别人欠着他似的!褚莲靠在穆枫身上,拼命忍着笑,生怕一不小心笑岔了气……
军官倒没说话,军官后面一个扛枪的小兵白了穆枫一眼:“怎么说话的呢?咱军区招待所是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吗?!”
穆枫长这么大还没被这样呛过,正想把握着分寸回应,不想褚莲扯了扯他的胳膊,虚弱道:“小枫哥,我……我快不行了……这个……瘾又犯啦!我……我熬不住了!”
穆枫一愣,轻轻托着她的腰:“阿季?”
那位军官偕同手底下那些兵,面面相觑,中缅边境向来是高危红警线,莫不是……又碰上瘾君子啦?
褚莲意犹未尽,音量控制的很适宜,正好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小枫哥,你快去找牵头人呀!咱们不是卖‘粉’的吗?怎么会手头没货啦?我……我瘾又犯了!”
穆枫看她,满脸堆笑,这个女人简直……
果然,那军官脸色一沉,向身后小兵挥手:“带走带走!无法无天了!云南毒贩这么猖獗!”
褚莲“病怏怏”地靠在穆枫怀里,调皮做个鬼脸……
带走就带走呗,至少今晚有地方睡觉了,还能蹭个车,不用自己走路……
她打了个哈欠。唔,今天实在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