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枫下了狠手,腕下却突然松力,那张传信的脖子像滑腻的蛇一样从他手下溜走,张传信心中有一瞬松懈,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够,已觉小腹微痛,视线微下垂时,才发现自己腰腹部位已被穆枫的手狠狠扣住。
穆枫还是少年心性,二十七岁的男人,他虽鲜少亲自上阵,但斗狠起来,仍是热血。下了狠手,就打不住了,那眼神盯得张传信心里直发毛。
他武艺精通,自幼练拳的,又正值青年,灵敏度、反应力、体力都大好,张传信自然不是他对手,才三个回合,手腕已经被穆枫狠狠锁住,动弹不得。
白斯年在一旁看好戏,穆枫还没发话,他倒已经幸灾乐祸起来:“你跪下求小爷,兴许小爷就能饶你一条命……。”
张传信想都没想,也有些赌气道:“我求小爷,饶,一条,命。”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蹦出。穆枫笑了:“这么没骨气?”他笑起来的样子极好看,脸部刚毅的线条,倏忽就漾开,露着一口好看的白牙。
“我在你们眼里,就像一条狗一样,”那个老头子也笑了,表情十分叫人嫌恶,“骨气不骨气的,有什么区别?”
人无耻到一种境界,实在没的拿来堵口,穆枫脸色一变,索性叫张风载:“你们家的事自己解决!老子不管了!”说着便拎起老头子的衣领,就要“交接”。
他风轻云淡,慢慢地踱步过去。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张风载,张风载,岁月给了他怎样的沉淀,他竟能如此风轻云淡。好似家族变迁,只是一个旁人的故事。
穆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瑞士军刀,退了刀鞘,狠狠一刀插在那面目可憎的老头子左肋下,老头子叫了起来,被穆枫扇了一巴掌:“很疼?又不会死!你怕什么?”
原来他熟通人体经络,知道怎样避开要害,哪怕用刀把人插的遍体鳞伤,血流不止,真要摆上台面做伤情鉴定,也只能算“轻伤”。这些工夫,他早已熟稔,甚至炉火纯青。
小野狼笑了起来:“才一刀而已!当年张家可是生生赔上382条人命!”回头对已经走近的张风载道:“张风载,你要是有骨气,插上他382刀如何?”
他是君子的风度,死神的内里,一蹲身,接过穆枫递过来的军刀,穆枫很识趣地站起来给他让道。他的眼中,闪着杀戾的气息,谦谦君子,连杀人,都是这样优雅。
十多年隐姓埋名,三百八十二条人命……今朝清算。
就因为这一个人,赔上张氏百年荣誉!溪口张氏,黄金家族的顶峰,因这一个叛徒,从高塔坠落谷底!
是旧主。他竟有些感慨,没有说多的话,才看见张风载一眼,已经闭上眼睛,混浊的眼泪从苍老的眼角跌出……
张传信忽然张开了眼睛,口舌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少爷……。”
他口里的“小少爷”,已经长成了三十岁的男人。这么多年风雨远程,张风载终于回来,携着黄金家族的荣耀。
回归世家。
张风载连眉都没有皱一下。举起了手。
老家奴却突然问道:“小少爷,……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时候起……你已经……回来了?”
“很早,”他略顿,说道,“我和梓棠很早就在三藩碰过头,为了今天,我等了很久。你们太天真,找错了合作对象……。”短短几句话,似乎又泄着很多秘密,张风载继续说道:“况且如今世家风头正劲,你们想扳倒?拿三藩穆氏为例,穆家叔伯早已故去,梓棠才二十七岁,你们欺他年轻?不,”他微微摇头,“梓棠这样的心计和城府,你们居然敢小觑他!他敢拿敢放,我回来,他可以放下对我的偏见,与我同谋策划今天的场面……这些日子来,他居然可以不声不响藏下这样大的秘密!谁都不知道回归的张氏已经和穆氏接头,恩怨两消,他撑得住这口气,场面上处处针对溪口张氏,暗里却已经开始准备渔网网大鱼……这样的城府和心计,你们,及得上几分?”
张风载的声音并不高,却足够在场每一个人听清。
知内情的人,早已联想起在三藩时穆枫大操大办的那场生日宴,席间发生的种种,无不透露出他对张氏的厌恶。席中最妙的一幕是,“张阅微”的突然闯入,穆枫拎着冒牌张家人的领子,和他对峙,眼里话里,处处透着露骨的恨意,现在想起来,原来都是一场戏!穆枫城府之深,叫人胆怯。
白斯年打了个响指,顶出大拇指,指向穆枫:“奥斯卡!”
完美精湛的概括,知穆枫者,唯有白斯年,穆先生的演技,足够去摘奥斯卡!
穆枫嘴角微扬,眼中笑意淡淡。他伸手,捂住旁边夏芊衍的眼睛,略微弯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有孩子,要小心……。”小心她害怕,无微不至的照顾,原来他温柔时,也是这样细致周全。夏芊衍不禁心里一阵暖。
张风载要动手了。
很血腥的场面。褚莲立在一旁,轻轻侧过身子,不敢看,想要躲开目光时,却意外地对上了穆枫的眼睛——他竟然在看她。
可是如今,她真是孤苦无依了,穆先生的心,在别处。
她抿了抿唇,孤单地闭上眼睛。
张风载和穆枫不一样,这几年在外漂泊,处事周善了许多,如今有妻有子,心也愈加软。刀下那个人该死,但他并没有兴趣将他凌迟。
张风载像一个苛求细节的艺术家,将刀子在张传信的经络处划了两刀,生生睁着眼看着血一丝一丝渗出,如同正下手的是一尊雕塑家的杰作,军刀在细细勾勒轮廓。他很快就厌烦这种血腥的快感,眼色转狠,顺畅地给老家奴补了一刀!
人之将死,大概也会温善许多,不知是否后悔,老家奴眼角淌下混浊的泪,他忽然伸手,抓住张风载的手腕:“少……少爷……快走!他们……。”
他睁着铜铃似的眼,再也不会喘息,再也不会,将没说完的话补全。
张风载眼角有清泪溢出,他亲手,送走了一个时代。老一辈溪口张氏的印记,至此,烟消云散。
他有些困难地掰开老家奴扣在他腕上的手,这个老头子,似乎使尽了一生最后的力气,要将讯息传达给当年的少东家。可惜,话没说完,茶已经凉了。
他缓缓站起来,背影竟有些落寞。溪口张氏百年家族的巨大影子与他紧紧重合,他踉跄着,却仍是王者的孤单身影。
高者寂寞。
警卫们纷纷收枪回屋,完美的扫尾,连就近的易风铨都还没赶到看热闹,他们就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风载哥哥,我可以再听你弹一下《十面埋伏》么?”
清清脆脆的声音,褚莲竟似小了十岁,就好像很小的时候,她趴在私人国文老师的案几上,猫着身子扯张风载的衣服:“风载哥哥,你教我弹古琴好么?”
古琴,古筝,琵琶,阮咸……他什么都会,什么都精通,在世家的记忆里,张风载是全才,溪口张氏倾帝国之力培养的帝国接班人,文成武德。他极温柔,极和善,总是回身很有耐心地摸摸她的头:“阿季,等大哥背完《橘颂》,交完功课,就带你回家,取古琴来弹,好不好?你好累了,下午不必上课,回家睡个午觉,大哥下了学,陪你掏鸟窝,好不好?”
屈子的《橘颂》,受张风载影响,她很小就会背,里面有一句话,“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原来这么多年,他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惶惶漂泊数十载,怎能不在外乡生根、发芽?橘徕服兮。
“阿季,怎么哭了?”
白家的庄园,这样奢华铺张,连偏厅的天顶,都是金碧辉煌。她抬起头,却被吊灯刺的眼都睁不开,她抽抽噎噎道:“光线太强……风载哥哥。”
张风载温和地笑,像很多年前一样,摸了摸她的头:“阿季,等会儿吃点东西,你和梓棠一起来找我,我去取琵琶……你有些功底,其实《十面埋伏》并不难弹……。”
他以为她只是想听琵琶曲《十面埋伏》,其实……她只是想拥抱一下暗沉老旧的时光呀!
忽然有一只手递过来,她泪眼模糊,只草草瞟一眼,接了过去,握住那只手,很温热的气息,触的她心头一颤。
那人身形高大,在碰到她手的时候,也明显一怔。
竟然是穆枫。
几秒的停滞,他忽然冷笑道:“是不是以为是他?你后悔,现在推开我还来得及。”
褚莲愣在那里,倔强地擦干眼泪,抬头直视他,瞳仁里,映着穆枫一张憔悴的脸。
她紧了紧手,并没有松开。
却忽然感到手头有很重的力道覆盖来,穆枫粗糙的指腹蹭着她,狠狠一拽,她顺着那股力道侧过身去,竟乖乖地跟着他往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