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芊衍退后一步。男人的野心,真叫人看不懂。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哥,芊衍,我也是为你好,跟了穆枫,一辈子吃穿不愁。这……。”他回头看了一眼戏园子里影影绰绰的光影,老婆子们正在喝茶看戏,脸上笑意浓的很,一笑,几乎掉光了满脸的粉,他把注意力转到夏芊衍身上,压低声音说道:“这也是姨婆她们的意思。内闱好说话,在穆老夫人面前,姨婆婶子都会帮你敲敲话,有她们提点,你好做事……。”
她吓的牵带出了哭腔:“我哪敢呀,哥,我连跟他说话都不敢……。”
“那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样美貌青春的妹子放在眼前,送上门去的,哪个男人不动心?”
她真想告诉她这位兄长,穆枫跟别的男人是不一样的,况且……“送上门去”,这几个字,真叫她难堪。把她的尊严与姿态,全都扔进了泥土!
夏京传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妹子,一切全靠你了。就当哥为了整个家族,求你。既然你已经参与进了这个计划,哥就全盘告诉你……。”夏京传顿了一下,眼底竟然泛起泪光:“夏家……已经快不行了,看似强盛,其实……已经蛀空了架子,照这样下去,早晚也要出事,等不来伦敦出手,穆家都会掐断哥的脖子……。”
“哥,你,你不会?”夏芊衍大惊失色。
“你猜对了,哥就做了,”夏京传似有遗憾,“那几艘船,早已从加利福尼亚海港出发,顶着穆家的货号,没有人敢查……一到了金三角,****佬会蜂拥而上,抢光我们的货物……。”他深吸一口气:“你说,要是让穆枫知道夏家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把我大卸八块,丢进大西洋喂鲨鱼?”
“哥,你……你不能这样做。”
“对,我不能这样做。可是,我已经做了。所以,我只能抛一场豪赌,我赌穆家下一任当家人,会喊老子亲舅舅!”
男人的野心,总是建立在女人的牺牲之上。
她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哭花了眼妆。
眼下,退无可退了。
“穆先生,我们怎么办?”
穆昭行背手站着,低头,只等穆枫的吩咐。
桌上摆着一盏小香炉,檀香隐隐,窗前帘下流苏浮动,月光皎皎似水,迎面扑在他脸上,划过几道清浅的细痕。他一动,那痕路掠过留下的光斑也在他脸上浮动,长长的睫毛微翘,似乎还凝着一层月霜。
“开门迎四方客,他敢来,我就敢接待。”他的声音磁的很,只要天气好,旧疾没有复发,嗓子还能发出没受伤时的声音。分明是一句很严肃的话,从穆枫的口里吐出来,却带着微微的笑意。连穆昭行都怔了一下,天大的难题放在穆先生面前,都能巧妙化解。难怪已故的老太爷都曾当着穆枫父亲的面说,你那儿子,养的像野狼,连铁钩剜进骨肉,眉头都不皱一下。
西西里佬都惧他,十三岁那年在三藩地下赌场里,他早已用半截连着皮肉跳动的小指警告式微的黑手党,加州三藩,姓穆。这个男孩子的身体里,淌着野狼的血。
“还有事?”见穆昭行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问道。话后突然又补了一句:“我要去陪陪阿季,”他的眼神飘出了窗外,绕过重叠的假山亭台,老夫人屋子那边的灯火影影绰绰地亮着,他笑道,“戏还没唱完,和太太再去讨教个‘螽斯’的意境,‘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那些戏腔戏调,有意思的很。”
穆昭行微笑,后退了一步,道:“重要的大事都说了;还有一件小事,许家那边有动静,茂公叫我来问穆先生再要个名额——请柬已经发出去了,这次安检很严格,没穆先生的话,恐怕不能再添一个人。”
“嗯……。”他捏着茶盏,微微笑着:“谁想来?”
“小许先生。”
“哦?许谦益?”穆枫眯着眼睛,似乎很感兴趣:“伦敦倒是消息得的快。我这边才有动静,那边已经反应了……那位,不是说今年不来我这儿凑这个热闹了吗?”
“今年和往年不同,毕竟这么大的事……许家现下虽然当家的不是风字辈,老派还掌着权,但这几年,许老爷子有意退居,许谦益一向是众人眼里心照不宣的下任‘许先生’……。”
穆枫点点头。看来阿季的生日会,有的热闹了。
海外华侨的盛世黄金家族,不几日,都将在三藩聚合。这么多年的风雨罔顾,溪口张氏,死灰复燃。
穆昭行看出了穆枫的顾忌,说道:“穆先生不必太担心,三藩是自家院子,谁敢乱来?”
“你几时见过我为外事担心?不过是……。”他皱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穆昭行心领神会。
不过是,内院恐怕又不能清静了。当年的褚氏,附庸张氏而生,穆枫扛得住墙外枪林弹雨,却扛不住萧墙之内,美人红泪。褚莲要是不依不饶,他能怎么办?
戏词隐隐,绕过了一习一习的凉风,带着皎皎月光,铺满庭院。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有这些忧愁的儿女心思,倒不如真做一粒螽斯,高墙之内,和她百子千孙,抱柱同死。
穆枫握起茶盏,轻抿一口,清甜润入肺腑。
“不要紧张,你哥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照做。”
前面一队打灯的女孩子路过,夏京传拉着夏芊衍的胳膊,向里避了避,那对儿女孩子拎着一盏盏莲灯,细碎地说着些什么。
“啊?你在听哥说话吗?”
夏芊衍回过神来,声音都在颤抖:“哥,不……不要,我怕,我怕……。”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就着檐下灯光,满脸的泪痕折射,更添了一种楚楚可怜的艳丽。
“怕什么?嗯?”
她咬着牙,死也不说话。
穆枫发怒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那天赶巧碰到风榭轩去,听说穆先生和少夫人三言不合,又在闹别扭,她没多想,仍然上小楼去找褚莲。没想到,才擦过门口,提了裙子想要跨门槛,外沿警戒突然收线,她一紧张,连忙抬头,却看见穆枫上膛的枪正对着她!
当时吓的赶忙缩脚,跌跌撞撞地跑去老夫人那边告状。没跑出多远,后面抱着小静姝的奶妈子也失魂地跌了出来,和她一线往老夫人的小庭院跑去。
后来回想时,她似乎撞见了香艳的场面,褚莲哭的梨花带雨,旗袍斜襟的扣子开着,而穆枫……再细想,却不敢了。
那队小丫头走的很远了,夏芊衍怔着,三魂完全出了窍,不在状态,却依稀能听见远远飘来的低声交谈:
“莲灯被水泼坏了几盏,要赶紧换上新的,管家千交代万交代,穆先生事无过问,只有这一水一脉的莲灯,是每晚都要亲自查的……。”
“顶烦,烛油都烧尽了,还要重新添上,九曲十八弯,那么多的小巷水脉,一盏一盏地查看,要顶到什么时候?”
年轻女孩子的笑声扑熄了影影绰绰的月霜:“连穆先生都不嫌烦,你倒嫌烦了?”
“真没劲呀,穆先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偏偏要当河伯,管水灯?”小丫头软软糯糯的声音,和这江南式的亭台楼阁建制的穆府,相得益彰。
“咱们少夫人名叫什么,你怎么不想想?褚莲褚莲,讨个好兆头的,少夫人生辰,历年的规矩了……。”
年轻女孩子的声音越飘越远,在莲灯摇曳的光晕里,逐渐熄灭。
夏芊衍愣在那里,满脑子都是那一个人的身影,明明高攀不起,却不由地,也会去……妄想。
痴念,由心起。他上膛打枪的动作,流畅漂亮;他不高兴的时候,满屋子都没人敢喘息;他十九岁掌权,那样年轻,带着风雨飘摇的穆氏,从烈日熔炉里站起,敢和阴险狠辣的黑手党,在交易桌上硬碰硬;他这一辈子,却只为一个人哭过……
那是夏芊衍听来的故事,小时候,长辈们总爱讲,三藩那头癫狂没教养的小野狼,十三岁那年单枪匹马去地下赌场寻衅,剁下一截小指,用横冲直撞的痞性为穆氏扬威的故事。
那几年,穆氏低调,铁血的规则依然在地下王国运行,却已经很少用见血的手段来威慑幕僚,人们几乎已经淡化了这片星条旗笼罩的土地上,三藩穆氏的影响。那年地下赌场一事,才让所有人的目光重又回归蓄养百年的黄金家族。
是穆氏后祚不衰,才会养出了这样一个天养的混小子啊,长辈们总在故事的最后,乐呵呵地说上这样一句话。那语气,实贬明褒,眼里暗藏歆羡。大家族,几百年都不定出这样一个人物,穆家子孙福太厚,合该要再领黄金家族拔头筹。这是命数。
很小的时候,她就坐在凉亭檐下,听长辈们唠嗑,兴致勃勃地讲这个故事。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家族往事,却对故事里的男孩子,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
她有时常常想,如果她是当年赌场里那个干瘦的女孩子,她会不会怕的要命,哭的不知所措?
“褚家这些年福祚不错呀,养了这样个姑娘,张氏穆氏通吃!小小族姓,未来能不能过房做少奶奶,还是未知!进不了张家门,拿下穆家,也是个大便宜!”
这是长辈们的话。
她歪着脑袋听着,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