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先以训练团练为借口,找来了三个会武艺的人,教练团勇们操演。然后曾国藩偷眼盯着这仨教官,发现那个叫塔齐布的还可以,另外两人纯粹是滥竽充数,就将后两人辞退,单只留下了塔齐布。
塔齐布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满族人,托尔佳氏。他在长沙任都司,署参将,是个不大点的小芝麻官。曾国藩相中了他的剽悍骁勇,又没一般旗人和绿营兵弁的腐败习气。仗着自己在咸丰帝面前有面子,曾国藩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塔齐布保奏,咸丰帝见曾国藩保荐了个满族武士,大喜,立即准奏。于是塔齐布自打遇到曾国藩,就进入了升职快车道,先是升都司,而后升游击,再后升参将,让塔齐布喜不自胜。
然后,曾国藩再通过塔齐布,把手伸进了绿营兵。
塔齐布下令,绿营兵都要早早起床,跟他一道去校场,先听曾国藩讲话,而后操练。
此令一出,绿营兵顿时哗然。你曾国藩一个民兵连长,竟然要对正规军训话,有没有搞错?
就这样,曾国藩与绿营兵展开了插手与反插手的激烈争斗。
争斗第一轮,绿营兵骄惰成性,才不肯大热天的上操练场演练,遂聚在副将德清门下,拒绝操演,并指控塔齐布不是玩意儿,是曾国藩的走狗。结果临到操演之时,只有塔齐布率自己的营兵赶到,其他诸营均拒绝参加。
曾国藩大喜,立即趴桌上写奏章,弹劾副将德清,要求将德清革职,并保塔齐布为副将。这是双方争斗的第二轮。咸丰帝见到曾国藩的奏本,龙颜大悦,立即下旨拿问德清,加塔齐布副将衔。
当时德清就急了,带着诸营官去找湖南军方最高领导——提督鲍起豹哭诉。鲍起豹也是新上任没几天,闻知民兵连长曾国藩想染指军队、搞乱军队,登时大怒,立即声称盛夏操练是虐待士兵,不人道,从即日起全军休息,有敢操练者,军棍从事。
后面这个军棍从事,是说给塔齐布听的。
鲍起豹这一手,把塔齐布吓坏了。他知道鲍起豹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如果他再敢跟在曾国藩后面混,鲍起豹饶不了他。害怕之下,塔齐布不敢去操练了。到了这一轮,曾国藩插手绿营兵的谋划宣告失败,湖南地方官奔走相告,普大喜奔,认为这是对好事者之流的应有惩戒。
但事情还没有完,曾国藩染指绿营兵失败,只是权力斗争的初期热身赛。很快,正菜就要端上桌了,这一次,将是曾国藩生平所遭遇的极为悲惨的失败。
9.时危乱兵夜入门
挫败了曾国藩企图插手军队的阴谋之后,鲍起豹宜将剩勇追穷寇,传达秘密军令,让绿营兵轻侮湘勇。
无论是绿营兵还是湘勇,原本都是血气方刚的莽撞汉子,平日无事还会惹出许多麻烦,现在有了领导的指示,绿营兵更加肆无忌惮。于是绿营兵殴打或杀伤湘勇的事件,接连不断。最倒霉的是曾国藩的亲兵仆人,每次出门,必被绿营兵打得鼻青脸肿。绿营兵最想的就是揍曾国藩一顿,没逮到,但成功地砸烂了曾国藩的轿子。
又隔不久,湘勇试枪,啪,准确命中了一名标兵。
这下子标兵乘机喧哗起来,执旗吹号,持械列队,就要对湘勇开战。曾国藩自觉理亏,只好让人把误伤标兵的湘勇捆起来,送给标兵处置。标兵老实不客气地将湘勇暴打三百军棍,生生打残,这才罢休。
按说双方已经闹得势同水火,湘勇就应该躲着绿营兵点。但总有缺心眼的,偏往标兵堆里凑。塔齐布手下的辰勇,竟然和绿营兵在同一张赌桌上掷骰子。老话说酒越喝情越厚,钱越耍情越薄,赌桌是世界上发生冲突频率最高的地方,结果双方赌着赌着,就打起来了。
这下子标兵又有了借口,于是标兵又整旗列队,持械出发,去攻打湘勇。曾国藩烦不胜烦,就发函给湖南军方最高领导人鲍起豹,要求鲍起豹严惩肇事者。
鲍起豹也学了曾国藩的法儿,把惹事的标兵一捆,给曾国藩送来了。随之而来的,是黑压压的绿营兵,堵在曾国藩的门外,看你曾剃头敢碰标兵一下?
曾国藩还真不敢碰,可不碰,把人放了也不妥当。但他心里想,我的公馆可是有钦差的大牌子,谁敢惹我,就是跟皇帝过不去。再者说了,与自己的公馆一墙之隔的,就是老骆骆秉章的巡抚衙门。坐在办公室里,骆秉章一歪头就能看到这边的情形,有老骆撑腰,谅绿营兵不敢造次。
果然,绿营兵在门外嚣闹了五天,也不敢进来。
但第六天,真的出事了。
第六天,绿营兵发起了暴动,沿街砸市毁行,冲入塔齐布的家中。塔齐布果然是武艺高强,嗖的一声,一个乳燕投林,钻草垛里躲了起来。没找到塔齐布,绿营兵砸毁了塔齐布的居室。然后乱兵蜂拥冲向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公馆,曾国藩的亲兵欲以阻拦,被乱枪戳倒在地。
乱兵红着眼睛,向曾国藩杀了过来。曾国藩知道对方是玩真的,毫不犹豫,掉头就走,径冲隔壁的巡抚衙门,冲到门前就哐哐哐砸门:“老骆,老骆开门,救命则个……”
门内悄无声息,不闻半点动静。
曾国藩急了:“老骆,你真要袖手旁观吗?如果乱兵杀了我,难道会放过你吗?皇上面前你又如何交代?”
听门外的曾国藩是真的急了,躲门里的骆秉章慢慢抬腿,轻轻落地,重复这个动作并加大落地时的动静,表示自己刚刚从里边走出来开门:“边个呀,黑灯瞎火嘅?”骆秉章是广东人,说话时应该就是这个鸟动静。
曾国藩:“是我老骆,拜托你别说鸟语了,我听不懂。”
骆秉章:“咁晚了唔瞓觉,到底有乜事?”
曾国藩:“绿营兵造反了,他们伤了我的亲兵,还要杀我。”
骆秉章:“老曾唔好危言耸听,朗朗乾坤,点可能有咁子嘅事情?”
曾国藩:“你别跟我装了,那么大的喊杀声你装听不见?打开门看看你就全知道了。”
骆秉章打开了门:“老曾咪咁紧张,等我嘅亲兵卫队嚟了,咱们过去睇睇情形……”
等骆秉章的亲兵来到,两人这才鼓起勇气,回到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公馆。乱兵此时已经散开,站在附近,仍然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曾国藩。进了门,嘿,那名惹出了这场乱子的标兵,还被捆在原处,竟然没人替他解开绳索。
骆秉章上前一步,双手扶起那名标兵:“兄弟,我来晚一步,你受苦了……”说话间,亲自替对方解开绳索。
听到领导的深切关怀,那名标兵委屈得嘴巴一抽,号啕大哭起来:“曾国藩,我就是赌个钱杀个人,碍你什么事了?你竟然敢捆我,我跟你没完……”
骆秉章转向曾国藩:“老曾,下一步的工作,你有什么考虑没有?”
曾国藩:“……嗯,我是这么寻思的,眼下湘南形势不稳,我有必要亲自去坐镇,衡州那边更需要我……”
十年之后,曾国藩与幕僚赵烈文说起这事,感叹道:“唉,想当年,我初为团练大臣,本想杀几个调皮蛋立威,不曾想那伙子煞星发了飙,杀入了衙署,幸亏我老人家逃得快,否则必然会被宰掉。打那以后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迟早有一天,我也要有一支军队,看谁敢再欺负我……”赵烈文记述的原文是:“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欲诛梗令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是发愤募勇万人,浸以成军。其时亦好胜而已,不意遂至今日。”
10.见死不救显身手
后世史家分析湘军之沿革,无不惊叹于曾国藩的智虑深沉。诚如曾国藩所言:“臣自咸丰二年奉旨办团,初次折内即奏明自行练勇一千,是臣所办者乃官勇非团丁也……”意思是说,我曾国藩在接受命令之初,就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我要训练的不是民兵,是正规军,正规军,你们懂哦?
曾国藩的事功,就在于他在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于太平军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之后,居然以一介书生之力,又训练出了一支正规的作战部队湘军,这才把由洪秀全带来的杀戮时代,画上了休止符。
所以,后世的史学家无不是蹲在曾国藩的故纸堆里,经年累月地翻找,试图找到曾国藩的军事思想发源与契因,正如同在一间黑屋子里寻找一只不存在的黑猫。经常有一些史家时不时地站起来,狂呼一声,我找到啦,找到啦……但实际上,如果我们更早地注意到曾国藩十年后对幕僚赵烈文所说的话,会发现这种所谓的军事谋略思想,压根就是子虚乌有。
既然是子虚乌有,那曾国藩又怎么会训练成湘军,平灭了洪秀全的太平军呢?
这是因为,曾国藩这个人一根筋。
他是真的一根筋,沿考他少年时代一根筋的鲜明风格,再与他在朝中、在长沙的所行所为相比较,就会发现,这厮有个怪毛病,他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喜欢对人指手画脚,不唯是曾国藩有这个毛病,太平军的头子洪秀全,小时候也是这个风格。洪秀全幼年时,和小伙伴们玩耍,要求小伙伴们必须听他号令,如果谁敢不听,打你半死没商量。
洪秀全和曾国藩是两个天性中有强烈领导欲望的人。曾国藩十二岁那一年,就要领导神王庙的神祇。而洪秀全到了他三十二岁那年,由于神经搭错了线,导致精神分裂,从此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耶稣的弟弟,认为上帝耶和华是自己的亲爹,所以在广西见村民谒拜神庙而不搭理自己,愤怒之下捣毁了神庙。
与神斗,其乐无穷。尽管在与神斗的领域中,洪秀全比曾国藩起步慢了二十年,但这厮用的是邪法魔功,有速成之效,所以只在短短的五年之内,就从一名邪教头子转型为坐拥美女无数的天王。而曾国藩误读二十三史,中儒家的毒害太深,凡事讲究个稳扎稳打,进度上就比洪秀全慢了许多。
但洪秀全的邪法魔功,虽亦速成,却必然会走火入魔。邪火上窜,反噬自身。而曾国藩慢是慢了许多,但每走一步都坚实无比,走上去就再也没有跌下来的理由。
总而言之,曾国藩之所以训练湘军成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智谋与思维布局,纯粹是领导欲望大发作。小时候,他要领导神王,在朝中,他连皇上都想领导一下。到了长沙,更是逮谁想就领导谁,只是因为绿营兵不接受他的领导,才惹出这么一场乱子。
绿营兵宁可作乱,也不接受曾国藩的领导,这让曾国藩很受伤。
史有定论,当曾国藩被迫踏上衡州之时,正是他练就一批湘勇,由湖南走向全国之时——根本没这么复杂,其实就是曾国藩真的生了气,他非要搞出一支万人的队伍来接受他的领导,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从热烈地渴望当领导,到真正能当上领导,这之间有天大的距离。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终其一生也跨不过这个坎,只能望着领导的席位长吁短叹。诚如李太白有诗曰:“将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李太白这首诗,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广大人民群众真诚的愿望,把话说透了就是:我要当领导,吃得肚皮饱,金银堆成山,美女追着跑。群众太讨厌,偏不让我搞。老天快帮忙,空降乌纱帽……大致说来,李太白在诗中所表达的,正是这种善良厚道的愿望。
但李太白一生坎坷,而曾国藩却如愿以偿,何以如此?
无他,唯一根筋耳。
曾国藩的一根筋个性,令他在二十七岁的大好韶华,却蹲在小屋子里苦读了整整一年的二十三史。想一想,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心怀吞吐宇宙之志,指点江山之瘾?谁会在小黑屋里一蹲就是一年?可曾国藩做到了。
二十三史中,堪称包罗万象,政治、文化、军事、文学、艺术、休闲、娱乐、两性关系、经济、人情、世故……历史是人类智慧的百科全书,曾国藩拿下了二十三史,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无形的图书馆。但凡遇到任何问题,只要在脑壳里一检索,就能找到此前的案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尤其是中国的历史,完全是帝制的不断重复再重复,更是人性的重复再重复。
这样一来,曾国藩就等于当时不多的、受过军事理论陶冶的人。然后他的弟弟又训练乡丁,给曾国藩提供了一个从理论到实践的系统模板。
练兵也好,当官也罢,人生追求最大的麻烦就是很难一次性成功,屡次失败会对当事人造成无可修复的心灵创伤。但曾国藩没这个问题,这厮从懂事起,就亲眼目睹笨爹屡次府试不第,他笨爹终其一生奔波在成人高考的路上,直到曾国藩二十二岁那年,才考中进了县学。这是默默无言的人生教育,让曾国藩知道,人生的挫折与失败,太稀松平常了。所以,失败只会激起曾国藩的一根筋,让他更加固执地向前冲刺,直到别人耗不过他,全都认输为止。
曾国藩开始了。
欲练精兵万人,从何处开始?
选士卒?擢将才?定规章?苦操练?非也,非也,谁要是先这么干,那就死定了。练兵第一步,是先写信。
练兵的头一桩事,千真万确是先写信,如果你不从写信着手,这兵铁定练不成。
曾国藩写信给咸丰帝:“陛下吃了没?我要办团练,嗯,办团练是要花钱的,嗯,遵照皇帝的御旨,我已经把当地的税收留下了,留下了……”这样就有了练兵的经费,同时又可以假咸丰帝之名,左蒙右唬,强迫别人按他的节拍来。
曾国藩写信给湖广总督吴文镕,这个吴文镕还是他的座师:“吴老师安好,嗯,我打算练精兵万人,嗯,你没看错,是万人,练好了之后给江忠源带……亲爱的吴老师,听明白我的弦外之音没有?就是你得支持我,替我在皇帝那里做做工作……”
曾国藩写信给江忠源:“老江好,辛苦了,我要练精兵万人给你带,给你带,给你带……对了老兄,能不能透露点带兵的诀窍给咱?这二十三史也不给力呀,净是空对空的纯理论……”
曾国藩这段时间的书信,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沟通,就是争取资源。
但江忠源没有回信。
太平军犹如熊熊野火,噼里啪啦地卷地而来,巨寇胡以晃——这厮以前是个土豪富商,因为坚信洪秀全是耶稣的弟弟,弃商从戎了——率精兵攻破桐城、舒城,被咸丰帝强迫返乡办团练的工部侍郎吕贤基沉水而死。同样是被迫返乡办团练的翰林郎李鸿章,不顾守土之责狂逃,沦为小股游击队的队长,艰难转战。
咸丰帝急火上窜,第六次——这已经是第六次了——下旨命曾国藩往援。
曾国藩跪下:“臣接旨,不过臣现在很忙,等等再说……”
兵未练好,曾国藩公然抗旨,拒绝援救江忠源。咸丰帝急了,破口大骂。曾国藩好整以暇:“臣接旨,陛下所骂极是,只是臣现在有点忙,再等等……”
拖延之际,可怜的江忠源孤兵苦战庐州,力尽而死。同死者有一大批官员,包括了候补知府陈源衮。这个陈源衮还是曾国藩的亲家。江忠源战死庐州,曾国藩作壁上观,这一卑劣行为引发了士林大哗,众议汹汹,齐骂曾国藩不是玩意儿。
而江忠源一家从此再也不肯原谅曾国藩。江忠源的三个弟弟江忠浚、江忠浚和江忠淑,以及与楚勇有关的人等,彻底与曾国藩划清了界限。到死拒绝曾国藩的节制。
这边事情还没完,太平军复大攻湖北,湖广总督吴文镕招架不住,眼看老命不保,急召弟子曾国藩救驾。
猜猜曾国藩是怎么答复的?
曾国藩问:“老吴,咱们认识吗?”
曾国藩的原话是:“待于甄师,虽系门下士,而向来书问极疏。近两月间商议船炮事件,往返书信遂多。”
眼见得弟子忽然翻了脸装不熟,吴文镕震骇惊怒,无计可施,只好自杀了。
看明白了没有?这就是练兵的第二步,要有见死不救、翻脸无情的铁石心肠——去救援你就输了,兵尚未练得,上了战场被太平军啪啪啪打死,你往后就没咒念了——但你不救,公众如何肯放过你?寻常人等,又如何顶得住千夫所指的这强大心理压力?
唯有曾国藩。
因为他一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