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批评说,由于陈玉成不乖,不顾兵法之大忌,将玱老师的四千精兵置于孤危之地,让曾国藩一口吞掉,这是极大的失策。要知道,刘玱林部是一支以广西老兄弟为骨干的百战精锐,是陈玉成全军的中坚。陈玉成东征西战,百战成名,主要靠的就是这支部队。玱老师的悲剧,也是陈玉成个人的悲剧,同样也是整个太平军的悲剧——此军覆灭,不仅使陈玉成军势大衰,也使整个太平军锐气大减,其损失无可弥补,并对安庆及陈玉成的个人命运,以及整体战局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这个分析还真有道理,就在曾国藩自己的奏折上,都得意扬扬地将此列为第一战功,奏折中称:“自与叛军作战以来,我军所斩长发老贼,至多不过数百名,而此次歼除长发老贼至四千名之多,实为从来所未有,厥功甚伟……”最后这个“厥功甚伟”,一般应该由别人来说,自己再谦虚三分。可曾国藩却憋不住自己说,可见他对此战的得意之心。
胡林翼急忙冲出来,再替曾国藩拔高评价:“刘玱林就擒,四垒老贼诛戮殆尽,功抵塔忠武岳州,李忠武九江矣。”
曾、胡二人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刘玱林这四千人人数虽少,却是太平军的核心主力,其被歼灭导致了湘军与太平军的实力转换。湘军从此转强,太平军从此转弱,这也直接决定了未来的战局。
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刘玱林被俘虏后,残暴的湘军将其肢解,并割下首级送到安庆城下示众。这一招极是见效,霎时间太平军人人惊心,个个丧胆。湘军乘势进攻,集贤关内、菱湖两岸的八千太平军,其营垒陆续被攻破,八千人被湘军杀尽。
9.城下破壕战
刘玱林之死,宣告了安庆太平军最后的命运。史家追究这起事件的责任,都把板子重重地击在了李秀成的屁股上。
当陈玉成在安庆城下热血奋战之时,李秀成的军队却丝毫也没有派上用场。他在江西无所事事地逛来转去,一径逛进了湖北,并攻占了武昌县。
安庆解围的机会再次来临,只要李秀成按照原有的作战部署,强攻武昌,则曾国藩这边必然手忙脚乱,安庆城下诸军也会在第一时间内赶往武昌。因为武昌是胡林翼的老巢,如今的战场上,有个没有写在明面上的潜规则,曾国藩是湖南人,他必须保证战火不会燃到湖南境内。而胡林翼身为湖北巡抚,同样也不允许武昌再度落入太平军之手。
胡林翼要求把多隆阿的马队派赴武昌,这个建议遭到了曾国藩的强烈反对。两位老兄弟这是头一遭吵了起来,当然是通过书信吵。这种争吵对于曾国藩是有利的,他反对撤走攻打安庆的部队,拖延下去正中他的下怀。
可是这种拖延于胡林翼大为不利。情急之下,胡林翼强拖病躯,赶往华阳镇,与曾国藩商量往援武昌之事。两人当时说得好好的,派拔除了刘玱林四垒的鲍超和成大吉部,往援武昌。胡林翼带成大吉部先行,鲍超这支军马随后赶来。可是等胡林翼带着成大吉匆忙上路之后,曾国藩忽然间露出背信弃义的小人嘴脸,狠狠地摆了厚道的胡林翼一道。
曾国藩下令鲍超停止往援湖北行动,驻于宿松观望,等等再说。
等什么呢?
在等李秀成的选择。
这时候的李秀成,已经接到了安庆城下的相关战报,他的最优选择是立即进攻武昌,届时胡林翼必然不顾一切,立即调多隆阿的马队奔赴湖北。倘多隆阿一走,曾老九曾国荃也没胆孤军待在安庆城下,也只有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样一来,曾国藩攻克安庆的计划,就只能宣布失败了。
但问题是,进攻武昌并不符合李秀成的利益选择。这座城池一时半刻难以攻取,必然会陷入旷日持久的苦战之中。打到最后,被湘军团团围困,想逃都逃不了。
李秀成的老巢在苏州,他必须保持足够的机动灵活性,横扫苏州、常州周边的湘军。所以李秀成经过严肃认真的思考,最后决定放弃武昌,而且他也无意往援安庆——他对安庆是真的不感兴趣,这座城池与苏、常之地的利益关联接近于零。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之后,李秀成立即撤出湖北,奔杭州去了。
打杭州,最是符合李秀成的个人利益,也恰恰是曾国藩对他的期待。只不过,李秀成不顾大局,只考虑自己的独头蒜作风,把陈玉成等人坑惨了。
李秀成独往独来,陈玉成却成了太平军阵前无可争议的领袖,他与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外加一个姗姗来迟的杨辅清,于桐城地带大战多隆阿。双方的实力对比,多隆阿这边有骑兵一万人,陈玉成那边不少于五万人,但都是步卒。按说步卒与骑兵交战,只要找到正确的打法,也难说谁输谁赢,可由于双方的战略目标不同,直接决定了这场战争的结果。
陈玉成所谋者,是率全军与洪仁玕等天京援兵会师。而多隆阿的任务,就是在两支太平军之间纵横驰骋,阻止双方会师。正因为无法突破多隆阿的铁骑,陈玉成才无奈地选择了分兵之策,将太平军第一猛将刘玱林留在赤冈岭,历史证明这是招糟到不能再糟的死棋。刘玱林被全歼了不说,陈玉成部还遭到多隆阿的疯狂追杀,斩首千人之余。
陈玉成与洪仁玕会合之后,立即分三路从挂车河、新安镇、青草塥进攻多隆阿大营。岂料湘军这边的情报系统高度发达,陈玉成这边尚未行动,多隆阿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他把一万骑兵分为五部分,每部分各两千人,三部分各自迎战一路太平军,另两路埋伏起来,先不吭声。等到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际,两支伏兵突出,于是陈玉成这边就顶不住了,只能溃散。
击败陈玉成、洪仁玕联军,多隆阿就坐下来写战报了,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以后就没他的事了。
陈玉成这边却是苦不堪言,只好曲线救安庆,走桐城西进湖北,由蕲州境折而下行,绕道宿松、石牌,终于绕回了集贤关。
陈玉成再次出现在曾国荃的身后,让曾国荃大大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玉成已经对曾老九最外围的战壕发起了攻击。
居然进攻外壕,这事说起来就怪异。但湘军的战法太气人,两壕相夹,一内一外,曾老九稳居于中间的安全地带上。你不先摧毁壕沟,这个仗就没法儿打。据记载,太平军潮水般的涌向外壕,每人各背一捆稻草,冲到壕沟边,将稻草丢入壕沟,壕沟中顷刻间就堆满了稻草。与此同时,安庆城门大开,城中的太平军蜂拥而出,开始攻击曾老九的内壕。
此时曾国荃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军队分为四部分,一部分火速挖掘新的内壕和外壕。另一部分负责开炮,向着冲杀而来的太平军狂轰。每一炮响过,都见漫天的血雨狂飞。但炮火根本止不住太平军的攻势,一波太平军死光光,又一波太平军涌了上来,这时候就指望第三部分的湘军救命了。
第三部分的湘军,各持抬枪、鸟枪,巨大的轰响声中,铅弹丸密如飞雨,不长时间,太平军的尸体就堆成了小山,阻隔了双方的视线。但太平军的进攻仍未停止,后续的太平军将尸体搬开,继续向湘军营垒涌来。冲不多远,太平军发现前面居然又出现了一条新壕,攻势顿时受挫。
旧壕即破,新壕已成。太平军层层破旧壕,湘军层层开新壕。陈玉成已经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入曾老九的营垒。双方血战一日一夜,攻壕战中,太平军被打死数千人,湘军这边有壕又有垒,只死了一百多人。只是湘军的火药消耗量是个惊人的数字,火药消耗了十七万斤,铅弹丸消耗了五十万斤。
陈玉成相信,湘军的火药弹丸总有个耗光的时候,不耗光你曾老九,这事不算完!但陈玉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老九这边还有第四路人马。
10.残暴大屠杀
曾老九的第四路人马,由程学启统带。
程学启,桐城人氏。太平军攻入安徽境内招兵,程学启就追随了太平军。他有武艺在身,作战异常勇猛,在太平军中不断获得提升,累官至“弼天豫”。当时守安庆的太平军主将是“受天安”叶芸来,他本是陈玉成的部下,当年陈玉成攻打江南大营时,留他守在此——安庆是陈玉成的地盘,正如苏州是李秀成的地盘一样,所以陈玉成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安庆。
叶芸来与程学启之间的关系,堪称人世间最复杂的。当时舒城高祟善有三个女儿,美貌无双,叶芸来娶了大女儿,二女儿则嫁给了程学启。这么算起来,两人是连襟,相互之间的信任度是毫无疑问的。但叶芸来是广西老兄弟,程学启终究是当地人,所以叶芸来对程学启又始终保持着密切的监视。
再说曾国藩久攻安庆不克,就琢磨其他损招,有桐城人孙云锦献上一计。他建议曾国藩把程学启的养母抓来,威胁说:“如果你不进城说服养子投降,就杀掉你的亲生儿子。”老太太吓坏了,果然化装成丐妇进城找程学启。监视程学启的人立即向叶芸来报告,于是叶芸来派壮士八人,持令箭来召程学启。
程学启身在太平军,如何不知道太平军的刑责严酷?自知此去必死,遂带身边的亲卫八十二人,骗开城门,狂奔至曾国藩之弟曾国葆的营垒,请求投降。曾国葆虽然打开营门,放程学启进来了,但曾氏兄弟却始终怀疑程学启的忠诚度。最缺德的是曾老九,他把程学启置于湘军营垒与安庆城之间,炮口对准程学启,每日里只供应当天的口粮,让程学启困窘之极,几欲自杀。
被迫投降,却得不到湘军的信任,程学启已经够悲催的了。城中的叶芸来又翻脸无情,竟然杀掉了程学启的妻子和幼子,并将头颅悬于城头——那可是叶芸来的小姨子和侄子啊,连小姨子都下得了手杀,真不知这个叶芸来又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妻子。
有分教,叶芸来灭绝人性杀小姨,程学启骨肉断情破安庆。悲愤之下,程学启献上北门攻穴之计,他最熟悉安庆,知道攻取的最优办法。当陈玉成统太平军疯了一样的狂扑曾老九营垒之时,程学启却在安庆北门墙外打孔安置火药,再施以火炮轰击,就听轰的一声,北门城墙被轰出一个洞。
至此,安庆宣告攻破,时在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
湘军将士逾垣而入,此时安庆城中,太平军早已饿得连刀子都举不起来,湘军一通狠砍,犹如杀猪宰羊,展开了血腥大屠杀。叶芸来退入城中,开始打巷战,但困兽犹斗,于事无补,最终全部战死。
陈玉成、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与杨辅清,仍然在持续不断地进攻曾老九。远望安庆城中火光大起,明照天南,此时众人心下一片凄然,情知大势已去,从此无力回天。但众人心中不忿,仍然又向曾老九的营垒发起两次大规模狂攻,想在湘军还未在安庆城中站住脚的时候,争取扭转战局。
但湘军既破安庆,士气大振,太平军的两次进攻都无疾而终。无奈之下,陈玉成只好连夜退出集贤关,向着桐城方向暴走。多隆阿的马队兴高采烈地追杀而来,再给陈玉成那颗破碎的心,来一次重重的伤害。
曾国藩的一根筋终于获得了回报,拿下安庆,下一站就是天京了。
据统计,安庆之战,太平军凡死者超过三万人,其中一万死于攻城之战中,一万死于破城时的巷战中,还有一万举手投降。
但看着这一万太平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曾国荃好不心慌,就叫来部将朱洪章,问:“这么多的长毛贼,万一他们发起飙来,可怎么办啊?”
朱洪章答:“这好办,统统杀掉就是了。”
曾国荃道:“你说得容易,可长毛贼太多,怎么个杀法呢?”
朱洪章笑道:“不如这样好了,咱们把营门只开一道缝,叫长毛进来接受审查,每次叫进来十个人,进来后就杀掉,这样最多不过半天的时间,就统统杀光了。”
曾国荃说:“你好邪恶,好残忍,好没人性,连这么歹毒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我可不忍心……你快去呀,杀光了后回来报告。”
于是朱洪章回去,立即照他的办法开始屠杀俘虏,果真不过半天时间,一万多名俘虏就全部身首异处。杀光了投降的太平军,曾国荃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古人云,“杀降不吉”,杀了这么多的俘虏,冥冥中会不会有报应呢?
曾国荃心神不定,就写信给大哥曾国藩,询问自己是否做错了。
曾国藩回信说:“杀杀杀,不要客气,杀光了才省心……”原文是:“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为悔?此贼之多掳多杀,流毒南纪,天父天兄之教,天燕天豫之官,虽使周孔今生,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灭,断无以多杀为悔之理。”
曾国藩竟然写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文字来,这让后世支持洪秀全的史家逮到了理,纷纷声讨曾国藩之凶暴残忍。而另一派史家则会展示出洪秀全在天京城中对柔弱女子点天灯的酷刑,并质问前者:“对这样灭绝人性的两足走兽,若非以杀止杀,你能拿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吗?”
我们不介入两派史家的无聊争吵,我们更关注的是曾国藩这个人。如前所述,曾国藩的这番话,与他的个性是吻合的。别忘了,这家伙早年就是个蟒蛇娃,惹毛了他,他是不会让你好过的。说到底,是因为洪秀全将儒家学者列为清除的目标,而儒家思想却是曾国藩集团赖以存身处世的根基,这就决定了二者的不相容。
很快,曾国藩的儒家学者形象就派上用场了。
就在湘军与太平军血战安庆城时,在北方,从热河直到北京,一场影响了中国百余年的宫廷阴谋正在疾速推进之中。避暑山庄,咸丰暴毙。北京城外,重臣断首,小女人慈禧正不疾不徐地走入历史。此后,她将驾驭老夫子曾国藩,继续这场无休无止的争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