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曾国藩要弹劾李元度,李鸿章终于逮到闹事的机会了。他知道,幕僚们都对李元度充满了同情,这可怜虫高度近视,走路都要扶墙,还替大家上战场出生入死,侥幸活命回来,还要弹劾人家,这未免太不人道了。在这种同情心驱使下,全体幕僚和李鸿章站在了一起,一道去找曾国藩吵架。
曾国藩本是一根筋,遂勇猛地舌战幕僚,坚持要弹劾李元度。李鸿章眼见无法让曾国藩服软,就威胁说:“如果老师一定要参,抱歉,我们将拒绝起草奏折。”
曾国藩冷笑:“我怕了你们才怪,难道我不会自己写奏折?”
李鸿章气坏了:“老头,如果你一意孤行,那我只好辞职以示抗议。”
曾国藩:“行,你要辞职,马上去粮台领薪水,没人拦着你。”
李鸿章真的领了薪水走了,这个大滑头,他预料到祁门之地迟早会遭到太平军的攻击,留在这里极度危险,正好借这个机会,一走了之。
李元度私逃、李鸿章辞幕,这两件事对曾国藩的心灵造成了强烈的伤害。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日内因徽州之败深恶次青,而又见同人多不明大义,不达事理,抑郁不平,遂不能作一事。”
要说李鸿章这人就是精明,他前脚刚刚走,后脚太平军就来了。
来的是忠王李秀成,统率西征南路军,锋芒直指祁门。
4.命悬刀口之下
前者,洪仁玕为解安庆之围,制定了围魏救赵的老方略,太平军两路出击,陈玉成沿北岸挺进,李秀成沿南岸挺进。最后两军合师攻打武昌,等到湘军援救武昌之际,再杀一个回马枪,攻破屯于安庆城下的湘军大营。
于是李秀成率了十数万人马,进入皖南,行军路线经由羊栈岭,此地距祁门不过八十里,朝发夕至,毫无阻隔。
这时候的祁门只有三千湘兵,还不够李秀成踹一脚的。倒是离祁门不太远的休宁,驻扎着老湘营张运兰的部队,但当李秀成行过,张运兰是否还能活命,是一个极为悲剧性的问题。曾国藩急调猛将鲍超来,但恐怕不等鲍超来到,大家就已经死翘翘了。而且,就算是鲍超来了,恐怕也未必是李秀成的对手。
当此危难之际,幕僚程桓生越众而出,大呼曰:“大家休慌,我有办法。”
众人齐问:“什么办法?”
程桓生说:“咱们大家,死在一块。”
切,大家才不像程桓生那样发神经,当下众幕僚纷纷奔向自己的卧室,将行李卷起,扛在肩上准备登船。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幕僚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眼见得这情形,曾国藩不说话是不行了。
曾国藩说:“那什么,大家在祁门的时间也真的很长了,都想放个长假。行,这怎么不行呢?我给你们放假。要走的,马上去粮台支领路费,等过段时间回来,咱们再把盏言欢。”
被老曾这么一说,众人都尴尬不已。要知道,能在曾国藩手下做幕僚的,个个都是不凡之辈、道德之士。平日里大谈舍身报国,个个都是油锅敢跳、刀山敢爬的主,现在大难来临,如果各自逃走,确实是有点……不像话。
可不逃,大家心里又是真的害怕。怎么办呢?
到底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大家虽然心里怕得要死,可还是硬着头皮,强留下来,陪着曾国藩喝酒下棋,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安之若素。但想到太平军一时三刻就到,还是颤抖得犹如风中的枯叶。众人之中,只有曾国藩仍然谈笑风生,不停地与幕僚们下棋,赢了一盘又一盘。
紧张的气氛中,就见一队兵马杀气腾腾,向着祁门大营杀来。到得近前细看旗号,却是鲍超的霆字营。来者竟然是湘军第一猛将鲍超,带着他的亲兵卫队,来看望大家了。
幕僚们激动不已,蜂拥到营门口,欢迎鲍超。曾国藩仍然是不疾不徐,大将之风,令诸幕僚无不折服。
营门大开,鲍超进来,跳下马参见,这时候曾国藩冷不丁扑过去,一把抱住鲍超,说了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弟了呢……”话未说完,泪水淌流而下。这时候幕僚们才醒过神来,噢,原来这老曾,虽然表面上神态自若,沉稳淡定,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其实心里也跟大家一样,早就彻底崩溃了。
真正的勇者,不是没有恐惧,没有恐惧感觉的不是人类,甚至也不是动物,不是有机类,只有无机物没有任何感情。纵然心存恐惧,但知大义,明大体,纵然是斧钺加身,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曾国藩。
一根筋的曾国藩坚持不流露心里的惊恐,总算是在幕僚们面前挣足了面子。可是鲍超怎么会来这里?太平军就不会拦住他吗?
这事确实奇怪,鲍超能来祁门大营,那是因为他已经击败太平军。他能击败李秀成,这已经够惊人的了,更离奇的是,连那个大家认为已经死定了、镇守在休宁的老湘营张运兰,居然也狠狠地威风了一把,大败李秀成不说,还狠追了一番。而李秀成似乎无心恋战,交手即败,掉头就走,好像是急着去什么地方。
李秀成想去什么地方呢?
他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就是心里窝囊,没心思打群架。
据史家分析,李秀成休宁大败,不战而走,根本问题出在双方的战时体制上。
先说曾国藩这边的战时体制,老大是咸丰帝,而且咸丰帝长期以来压制曾国藩,一心想让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抢头彩。但在江南大营被攻破,绿营兵彻底覆灭之后,咸丰帝当机立断,立即委重任于曾国藩,任命曾国藩为兵部尚书,先署理两江总督,隔几天干脆实授两江总督。对曾国藩无条件信任,整个战场全部交给曾国藩打理,咸丰帝那边的要求,最多不过是曾国藩有事写个折子,实际指挥权力完全下移,所以湘军将士都很亢奋,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干上一场,封侯拜相,荣耀乡里。
而在太平军这边,自打天京内乱而后,洪秀全深感大权旁落之痛,再也不肯相信外人。他重用自己的两个哥哥,以自己的族弟洪仁玕为心腹。这次西征计划,是由仆佣出身的洪仁玕制订,由洪秀全批准,再丢给李秀成、陈玉成去执行。两相比较,清军这边完全实现了扁平化管理,决策中心就在战场前沿。而太平军那边的管理架构却有三层,最外层的李秀成、陈玉成被置于完全不被信任的位置,其执行的效果,不打折扣是不可能的。
洪秀全的猜忌之心对李秀成的伤害是致命的。从李秀成当时的表现来看,他对这个西征计划,根本就不感兴趣,并不认为这蠢招会有什么效果。可是他在洪秀全打造的这个体制架构里,其地位一如鲍超在湘军中的地位,根本就没个说话的地方,只能接到命令之后,立即无条件执行。
执行是可以的,人在体制内,不能不执行。但情绪不佳、心里怨愤,必然会导致执行的效果大打折扣。
所以,虽然李秀成驱师而至,一遇到鲍超和张运兰与他拼命,就根本无心恋战,生生把个胜仗打成了败仗。兼以太平军的情报系统失灵,他根本不知道曾国藩就在祁门,决定了最后的结果,曾国藩于危难之中逃过一劫。
但也只是一劫而已,李秀成虽然走了,但后面的太平军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有的纷纷赶来,有的匆匆离开,祁门已经处于太平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曾国藩的老命,仍然是悬于刀口之下。
5.无法冲出的绝地
曾国藩选择祁门为老营,可真是选对了地方。他将在这里经历三死三生——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奇险万状,危机四伏,风波迭起,一夕数惊”。
李秀成雄兵突至,曾国藩成瓮中之鳖,却因为李秀成不知曾国藩就在祁门,与湘兵略一交手随即远走,生生错过了一次好机会,这是曾国藩的第一死,第一生。
刚刚过了十天,曾国藩的第二死又来了。话说太平军在皖南地带冲来杀去,突然发现祁门这里窝着一伙清妖,于是太平军立即纠集三路人马,东路、西路与南路,三道锋芒直指祁门。这三支队伍中,尤以西路军最是凶悍,其主将是太平军著名骁将黄文金,辖众超过两万人。
黄文金,广西博白人,是太平军中的老兄弟,参加过的战役数不胜数,比较出彩的是力破清军江南大营,以西路军主将直扑祁门也是其中一次。曾国藩怕死这个家伙了,急调鲍超来护驾——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曾国藩不肯派鲍超北上保护咸丰?他这还要留着自己用呢。
鲍超赶来,同来的还有左宗棠,连老左都来了,黄文金再不吃点亏,就说不过去了。他与鲍超交手,一番激战,终究是难敌鲍超之勇,负伤而走,祁门之围再解,被阻绝二十余日的粮道得以恢复。
这场乱子过后,第三次劫波袭至,这次来的是刘官芳。
刘官芳原是广西天地会的首领,洪秀全崛起,导致西南尚武中心天地会分裂,罗大纲、刘官芳追随了洪秀全,而同为天地会首领的张国梁则站在清军阵营,并在江南大营被打破后落水而死。
刘官芳此来,只是机动作战,并无明确目标。他一路势如破竹,连连击败湘军,而后对扼守在历口的湘军大营发起攻击。历口是出入祁门的交通要道,一旦被攻破,曾国藩必死无疑。所以曾国藩急调别路援军,援军未至,刘官芳已经疾速撤走,让曾国藩再次逃过一死。
连续三次都没被太平军打死,而且每次都是靠了十二万分的侥幸,才得以存活,这时候曾国藩终于醒过神来了:“那谁,李鸿章这个乌鸦嘴,他说祁门是绝地,好像没有说错耶。”
这地方不对劲,已经被太平军重重包围,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曾国藩作出了个英明的决定,亲自披挂上阵,率护卫在祁门周边的湘军冲向徽州,杀出一条生路。
这个决定真是太及时了,曾国藩前脚刚走,后脚太平军刘官芳又回来了。原来刘官芳上次倏忽来去,是发现了在祁门的曾国藩,他不好意思独食这块胜利的大馅饼,回去叫兄弟们一起来大快朵颐。
猜猜刘官芳叫来的是谁?
李世贤、黄文金!
这三个人只要来一个,就能要了曾国藩的老命。这次竟然全都来了,从理论上来说曾国藩已经是个死人了。只不过,当这三人杀入祁门,惊讶地发现曾国藩先知先觉,居然提前跑路了,这让三人怒不可遏,立即衔尾追杀。
而曾国藩亲统了二十二营八千有余的湘军,杀奔徽州城下。这天底下或许再也找不到比攻城更难干的活了,前者,湘军的创始人罗泽南在强攻武昌城时被打死,勇将塔齐布在攻打九江时活活累死。所以胡林翼发明了长围坐困的绝妙战术,以深壕坚垒,再加上旷日持久的消耗战,生生地耗死太平军。
但曾国藩这时候前有城池,后有追兵,慢条斯理挖壕沟,是真的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强攻。
强攻的结果,就是没任何效果。
这时候形势逐渐明朗,不唯是曾国藩知道自己要死了,连湘军士兵都已经知道自己处于八面被围、四面楚歌之中,顿时军心动摇,惊魂丧胆。于是徽州城的太平军坐在城楼上,用草棍剔着牙,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一幕:
曾国藩亲统湘军攻东门,可是湘军士兵已经吓破了胆,连队形都站不好,从早晨到晚上,攻城的部队像窝被开水浇过的蚂蚁,始终是乱糟糟的一团。太平军在城上白等了一天,湘军竟未能组织起一次攻击。
太平军看不下去了,干脆打开城门,冲了出来。你不是组织不起来攻击吗?干脆我自己过来,让你打,你打你打你快打……眼见得太平军涌出,霎时间湘军溃如山倒,丢了枪刀四处狂逃,二十二营人马之中,有八营逃得不见了踪影,剩下来的十四营,也只能勉强保持建制。
然后李世贤、黄文金及刘官芳的追兵就到了,把个曾国藩包围在休宁,一顿狠打,打得曾国藩无法立足,掉头疾逃。这一年,曾国藩已经是五十一岁的老头了,也亏他还跑得动。
五十一岁也得跑啊,不跑就没命了。逃啊逃,逃啊逃,曾国藩停下脚步,四面张望,咦,这个地方好熟悉耶……哦,这里不就是绝地祁门吗?
打了一圈,又生生被人给打回来了。正所谓,叛军长发及腰,曾帅老迈年高,战场之上拼脚力,闭眼飞奔狂逃。当时曾国藩的心里一定是浮现出这样极度悲凉的想法:莫非,这祁门就是我老曾的葬身之地?不然为什么我怎么走也无法走出去呢?
走不出去就算了。曾国藩坐下来,拿起笔蘸上墨,开始认认真真地写遗书。
这封遗书是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上面写道:“此间局势危急,恐难支持,然犹力攻徽州,或可得手,即是一条生路……(不料全军奔溃),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夜贼偷湖口水营情形相仿……”
他叮嘱儿子:“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贻万世口实。余久处行间,日日如坐针毡……”
信的最后,他写道:“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尔曹惟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做官。”
遗书写好了,曾国藩闭上眼睛。好了,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现在可以死了。
这正是,死生有命逢绝地,空兜圈子出不去。九州铸铁说祁门,细嘱儿孙要牢记。陷于必死之地的曾国藩,已经丧失了挣扎的能力,这时候,除了太平军,还会有谁愿意救他一条老命?
6.帝国主义来干涉
重重围困,亡无日矣,这时候曾国藩只能认命了。
眼看一根筋曾国藩就要命丧祁门,这时候侍王李世贤在景德镇遇到左宗棠,吃了个败仗。李世贤忽然觉得这么玩没什么意思,嗯,我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干什么?忽东忽西跟只没头苍蝇似的,走到哪儿都遇到伙湘军疯子一样四处乱跑。这地方太不正常了,要不,我去浙江溜达溜达?
说走就走,不带半点牵挂。李世贤不理会正在祁门写遗书的曾国藩,拉了大队人马去浙江了。
李世贤走了,黄文金也倍感无聊,他想,嗯,大家来来走走,追追逃逃,这个地方好乱。要不我去安庆好了,说不定那地方会好玩些。
黄文金也是个说走就走的爽快风格,只剩下天地会的老首领刘官芳,在祁门周边比比画画。后世讨厌曾国藩的史家,每读到这里,莫不扼腕叹息,登高长叹:“噫吁嚱,多可惜哉!假使叛军这边有个统一的领导、周密的部署,有前瞻性的决策,再加上强大的执行力,那曾国藩凭什么还活着呀?凭什么?”
发现太平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曾国藩也是非常意外。但这时候他已经吓破了胆,顾不上多想,也不敢再充英雄,马上率师突破刘官芳的阻拦,发足狂奔到了东流,将大营设在靠江岸停泊的大船上,由水师护卫,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从此,曾国藩吸取教训,打死也不再亲上战场了,战场不好玩,真的会死人的。
却说太平军南路的李秀成,对太平军体制抵触情绪过强,执行力不堪一提。但北路的陈玉成却玩得风生水起,他挥师淮上,与淮上巨捻合师,往援安庆。不曾想曾国藩早已推出了新兵种:马队。
马队在当时属于机动装甲部队——生物装甲是最灵活、最具战斗力的,由多隆阿统领,把太平军阻隔在安庆城外。陈玉成的人海战术被马队冲得满地乱爬,根本冲不过去。无奈之下,陈玉成在庐州休整两个月,旋即冲向武汉方向。
要说洪仁玕围武昌救安庆的招,还真管用。湘军在江西、浙江、安徽、江苏等各个省奔来跑去,人手是不够用的。倒是武昌这边风平浪静,所以军队都已被抽走。只有湖广总督官文,手下有三千来人。可这点兵将,真不够陈玉成打的。
闻知陈玉成长途奔袭,径取武昌,正在太湖的湖北巡抚胡林翼大骇,他气得狂抽自己,骂自己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急切间想要调兵遣将,却又哪有兵将可调?急火攻心,胡林翼吐血不止,眼看就要不行了,幕僚们开始商量替他安排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