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朋会友,对月当歌,这在曾国藩的日记中多有记载,“军中多暇,间有朋游文酒之乐”,又或是“登后园高楼眺览,夜,与许仙屏谈诗等等”,比比皆是。
读书,这段时间曾国藩的书目名单开始长起来:他读《读书杂记馀篇》,读《史记》的《傅靳蒯成传》、《郦生陆贾传》、《刘敬叔孙通传》、《卫世家》、《宋世家》,读《论语》,读《诗经》……
他研究相学,日记中出现大量的人物外貌及性格分析。如他描述一个叫王春发的人:“王春发,口方鼻正,眼有清光,色丰美,有些出息。初当散勇,在吴稳正处打大旗,五年冬当百长,八年三月帮办,年二十三岁。父四十六,母四十……”这一类记录,成为曾国藩精通相人之法的佐证。
此外,由于见识的有限,曾国藩无可救药地跌入了伪科学的泥坑,在他给几个弟弟的书信中,详细记载了一次扶乩的经过:
今年四月,刘昌储在我家请乩。乩初到,即判曰:“赋得偃武修文,得闲字。”字谜败字,余方讶败字不知何指?乩判曰:“为九江言之也,不可喜也。余又讶九江初克,气机正盛,不知何所为而云然?”乩又判曰:“为天下,即为曾宅言之。”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岂非数皆前定那?然祸福由天主之,善恶由人主之,由天主者,无可如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沙得一日算一日。吾兄弟断不可不洗心涤虑,以求力挽家运。
这一段书信,是曾国藩回忆他曾请一个叫刘昌储的术士,来家里请乩仙。这是最典型不过的封建迷信活动,但这次活动却极是诡异,乩仙给了曾国藩一个字谜:赋得偃武修文。这个字谜不难猜,是一个败字。乩仙进一步指点说,这个败字是指三河之役。但在当时,湘军气势正盛,李续宾如日中天,三河之役连个苗头都没有,这个乩仙却已经提早知道了,岂不诡异?
目前研究曾国藩的史料,九成九都回避这件事。说老实话,这件事让史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好像都不大妥当,最安全的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等这段过后,再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出来轧闹猛——但实际上,这一段文字表达的是人类社会旁观者清的常态。以当时湘军的鼎盛之势,再缺心眼的老百姓,也能感觉到月盈则亏的规律要起作用了。而以曾国藩对战局的高度关注,只怕三河之役,早在他的脑子里推演过不知几千百遍了。
在曾国藩这一年的日记里,令人震惊地出现了一次洗脚的记录。我们知道,无论是清廷还是洪秀全的天王府,都是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骨肉,以供一人淫乐。缺少法统性的暴力政权始终是以掠夺为目标,尽享社会的劳动成果却不承担丝毫的社会责任。从民生的角度上来说,就是缺少人性关怀。所以中国人尽管历史久远,但环境卫生始终是个严重的问题。历朝历代百姓的民居中,最缺少的就是个人卫生措施。只有聚集了数千名年轻少女的皇家深宫,洗浴卫生才是个被专门研究的课题。
于曾国藩而言,尽管他患有极严重的皮癣,但仍然缺少对个人卫生的关注。这一年他石破天惊地突然洗脚,那只意味着两件事:
一是他的精神状态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期,再也不会有什么压力让他抓狂。二是他的心也在静极思动,事实上,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嗯,找个温柔的小女生,陪伴他老人家共度幸福人生?只不过,这时候时机不对,虽然他胜券在握,但朝野之间乃至咸丰帝本人,都处于提心吊胆的惊恐之中。如果这时候曾国藩突然倚红偎翠,后果估计会很可怕。
所以这种隐秘的欲望,只能深深地压在心里。等到两年而后,这种欲望突然喷薄而出,那欲望之强烈、势头之凶猛,连曾国藩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寂寞无聊之中,一个落魄的身影走入了曾国藩幕府,为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埋下了伏笔。
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于淮上徘徊之际,无枝可依,投奔而来。
7.皇上不要太扯淡
李鸿章,他是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齐名的“中兴四杰”之一。但在咸丰九年他来投奔曾国藩时,距离四杰还有一段距离,最多不过是个游击队长。
李鸿章是安徽人,入京赶考时曾以曾国藩为师,科举中榜后成为了幸福快乐的翰林院编修。编修没有上疏言事的权力,但他的才能却远高出了他的官位,当时官为工部侍郎的吕贤基,有事上奏就叫李鸿章替他写奏折。
有一次,李鸿章去逛书摊买书,遇到老乡,得知太平军已经打到家乡,就立即去找吕贤基,要求吕贤基上疏为家乡说话。吕贤基按老规矩,让李鸿章去写,他看也不看就把奏折递上去了。
可不曾想,太平军突破两广,崛起东南,最愁不过的就是咸丰帝。见到吕贤基的奏折,当即想:这个老吕,朕正愁找不到个力挽狂澜的人,你既然上奏,这狂澜铁定你来挽,没这本事你上奏干什么?给领导添堵吗?随即大笔一挥,命吕贤基回乡办团练对抗太平军。
飞来横祸,吕贤基全家人哭成一团,追究祸首,都怪李鸿章多事替写了这个奏折,于是吕贤基果断推荐李鸿章,要把李鸿章也拖回家。当时的安徽籍官员相互攀扯,许多人躺着中枪,被冤乎枉哉地打回家乡,从此沦落为地方游击队,与太平军展开对峙。
李鸿章就是这样,他带着支千人的队伍,在淮上东奔西走,如果太平军人数少,他就冲过去大砍大杀,如果太平军大队人马来到,他立即狂奔如飞。他个高腿长,跑起来嗖嗖生风,在淮上折腾了许久,居然奇迹般存活了下来。但当陈玉成征战淮上,摧枯拉朽横扫地方势力之时,李鸿章就招架不住了,他的李家老圩被太平军烧作白地,诸兄弟携老母亡命他乡。
湘军募勇易,募将难。李鸿章是大才之人,又有着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实战经验,是曾国藩求之不得的人才,兼之二人有师生之谊。曾国藩这边的人才储备,比之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李鸿章的到来是一个转折性的标志,曾国藩在经历了长年的苦熬之后,已经获得了无可争议的话语权。尤其是曾国藩的平叛方略,那是凝缩于二十三史中数千年来智慧的结晶与现实苦战的完美结合,远超出了咸丰帝的智力理解水平。这时候的咸丰帝,只有趴在一边看的份了,根本弄不懂。
所以曾国藩摆起了谱,连续谢绝了咸丰帝的西防计划、东征计划及北援计划,圣旨被驳回,但咸丰帝连吭一声都不敢,兹事体大,还是听老曾的吧。
西防计划,是为了对付沦为孤军的石达开,率二十万之众,午夜打着火把急行军,一条惊心动魄的火龙,横贯浙江、福建、赣南、湘南,进入广西、贵州,遥指四川。四川当地惊恐交加,求救书信雪片般满天乱飞。咸丰帝一面急命各路人马往援,一面发出上谕:“着曾国藩即日统带江西、湖北等兵,由楚江前赴四川夔州扼守,以据两湖上游之势。”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闻了闻嗅了嗅,丢到一边,对身边的幕僚说:“咱们自己玩,不跟咸丰他们瞎扯淡,他们什么也不懂……”原话是:“敝部人才太乏,顷又奉旨防蜀,毛羽不丰,岂足高飞?”
这时候胡林翼出来了,对官文严肃地说:“那啥,老官,你别顾玩女人了,干点正事行不?”
官文:“除了玩女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正事?”
胡林翼:“咱们俩合力,替曾国藩弄个总督干干如何?”
官文:“……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我也才不过是总督,如果把曾国藩推上去,我当然要水涨船高,这事咱干啦!”
于是胡林翼写了奏折,用官文的口气称:“窃见侍郎曾国藩,忠勇笃挚,贤士归林,识拔英流,若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等,或识自诸生,或拔自行伍,量能器使,各得其宜。设令移军入蜀,则蜀士搜罗必广,刻下川督黄宗汉,遇事迁延,署督有风,亦未亲历兵事……请饬国藩入蜀,则蜀中智勇之士必且望风景附,壁垒自能一新。”
这道奏折的目的,就是要求咸丰授予曾国藩四川总督的职务。
然后胡林翼给曾国藩写了封密信,曾国藩见信大喜,立即回信称:“老胡,我马上到,咱们哥俩合计合计……”原文是:“密件俟到黄面商。”
于是曾国藩拔营出发,行不及远,早有快马如飞而来,送来咸丰帝的十万火急圣谕。曾国藩打开一看,见是催促他火速奔赴四川的内容,遂笑曰:“不要扯淡,官位也没有,我也没法去啊。”
隔一日,又有信使疾马而至,送来第二道圣谕,打开一看,却是吩咐曾国藩赴蜀之前,要在江西留下足够的人手防守的诏书,仍然没有任命的意思。
复隔一日,咸丰帝第三封圣谕又到,打开一看,不过是前两封圣谕的叠加。没隔几天,第四封圣谕又到了,仍然是前三封圣谕的重复,授予四川总督之事,只字不提。
不提授予总督的事,你发这么多圣谕干什么?神经啊?
曾国藩好不恼火,抵达黄州之后,与胡林翼日夜面谈。谈过后曾国藩奔武昌,途中又接到咸丰谕旨,称:“川贼已有备无患,请饬曾国藩缓赴川省。”
不去正好,曾国藩怒气冲冲赶到武昌,与官文进行了整整十天的秘密会议,研究如何解决咸丰帝一根筋,死活不授予他总督的问题。
8.天下第一仆佣
曾国藩与官文商量了十天整,商量的最后方案是,由官文上疏咸丰,强烈要求官文、胡林翼加曾国藩腻在一起,分三路东征。这是官文最渴望的结果,只要他跟在胡林翼、曾国藩这俩人屁股后面混,他们俩无论立了何等功业,他官文作为爱新觉罗皇家派来的政委,都是头功。这个结果同样也满足了胡林翼、曾国藩两人的合作愿望。
经官文上疏,咸丰帝果然准奏。曾国藩欣喜异常,曰:“宾至如归,不思蜀矣。”
但朝廷也有一个额外的要求,就是认为曾国藩的三路齐进,逐步蚕食太平军生存空间的方略,好则好矣,只是有一桩麻烦:倘太平军被逼急了眼,突然抛了天京城不要,拔师北上,北方又没有得力的将领防守,那北京危矣。所以这个事,曾国藩必须要立即着手解决。
要解决也容易,无非是在原有的三路齐进之上,再加上一路北方人马,从安徽宿松方向挺进,这就足以向咸丰交差了。
正当曾国藩磨磨叽叽、百无聊赖之际,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好消息传来。
忠王李秀成攻破杭州,迫使清军江南大营往援。而后李秀成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攻破江南大营,再解天京之围。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左宗棠闻之,以手加额,曰:“好,好,这个消息太好了,全死光了才好呢……”原话是:“天意其有转机乎?”身边的人惊问:“老左,你好像跟叛军不是一伙的,怎么听了这个消息叫好呢?”左宗棠解释道:“江南大营将蹇兵罢,万不足资以讨敌,得此一彻底洗荡,而后来者可以措手。”
胡林翼表现得就不像左宗棠这么露骨,他只是欢欣鼓舞、欣慰地说:“好啦,绊脚石终于搬开了,老曾你就开心地耍吧……”原文是:“朝廷能以江南事付曾公,天下事不足平也。”
江南大营溃散,曾国藩集团亢奋到如此地步,那是因为朝廷待他们太不公正了。
自始至终,清爱新觉罗皇氏,对士大夫阶层都持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如果不是太平军崛起,而绿营兵久已腐化变质,失去战斗力,历史上又怎么会有湘军这一页?
虽然湘军在战场上打出了威风,但这丝毫也没有软化咸丰帝。相反,最符合咸丰帝策略的,莫过于让湘军流血苦战,而让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坐享其成。前者,曾国藩曾困守于江西两年之久,其间生死倏忽,间不容发。虽然如此,但曾国藩及湘军所处之地,从未曾成为咸丰帝最为关注的主战场。
主战场在天京,无论是谁拔除了天京,终结了洪秀全在天王府中的幸福生活,这都是一桩永载史册的大功劳。而这个功劳已经钦定了属于绿营兵,曾国藩和他的湘军,注定了是这场空前大角逐中的牺牲品。
主战场是以天京为中心,清军的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两厢对峙。这个战略早在太平军占据天京时就已经制定。这个战略是制定在洪秀全心眼不够用的前提之下——倘洪秀全突然发飙,突出天京直捣京畿,则大清江山,崩盘是必然事耳。但既然大家知道洪秀全贪恋富贵,趴在天京城中打死不挪窝,那大家就合力打死他好了。
所以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就成为掐断天京城对外联系的两柄利刃。而在天京内乱之前,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分别征战江西、湖北及安徽,就是要再反过来孤立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以期一鼓而破之。天京内乱之后,忠王李秀成及英王陈玉成,不停地横扫安徽、浙江,同样也是这个目的。
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已经不止一次被攻破。但到了这一次,江南大营的溃败,导致了满洲武士的彻底覆亡。
此次战役是中国军事战争史上极为漂亮的一仗。此战之前,天京城被江南大营扼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曾国藩不疾不徐的三路齐进,让太平军坐卧不安。恰好天京城中有高人来到,这个高人就是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