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姑娘十九岁了,长得高挑的个子,小圆脸白里透红,细长的眉和眼睛格外受看,再配上那小巧的嘴,一笑,腮边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和满嘴的白牙,真是很美的。
然而,桂花姑娘不高兴,不愉快。这到不是繁重的农业劳动使她不顺心,生为农村人,当然要干活,要干很脏很累的活。
早晨,她要去割一大背篼牛草,然后回家做饭,喂猪。因为母亲有病,桂花从很小就帮母亲干活了。
吃过早饭后,待那出工的钟声一响,她又扛起锄头,和着村里的姐妹一道干活去了。栽菜子,点豆子,割麦子,挖红苕,有时,还挑粪上那高高的大足山。总之,这就是一年四季的工作,桂花一点也不嫌弃。
在做工小憩的片刻,她又背上带来的竹篼,拿起镰刀沿田边地角去寻找野猪草,好填饱自己家中那只架子猪的空肚皮。
闲时的晚上,就学做针线,扎扎花啦,做做鞋垫啦等等。她没有空去打扮自己,更没有空去拿起书本,虽然她也识些字。
桂花上学只学到小学四年级,就没有机会读书了。一来是学校乱,老师也不负责任。二来呢,桂花爸说,花钱去学打闹,还不如在家干活。又是一个女娃儿,学来有啥用。
桂花不懂读书的重要性,认为父亲喊不读就不读吧。她安心地学习针线活,学做农活。她的人品在村子里的姑娘们中是数一数二的,劳动也不例外。
那么,什么事使桂花不高兴呢。
桂花妈喘息着在清澈的水塘边提水浇洗那洁白的麻布,那长长的白麻布摆在草地上,据说在太阳下不时地浇水漂晒会使它更白,这是桂花的嫁妝。用它来逢制蚊帐和被子。
然而,桂花看到母亲在做这个,就更不高兴。嘴嘟的高高地从母亲身边走过,一声也不吭。
她的父母要她做新娘了,她就是为这个事生气。奇怪呀,这在一个青春期成熟的女子,在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在一个殷勤周到的未来的丈夫的周旋中,该是一件多神秘而又多幸福向往的事情。
桂花姑娘却不。她怨恨自己的父母给自己定下这不顺心的亲事。男家姓张,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张家村。那个未来的丈夫个子比她廋小,岁数却大了八岁。还在她不懂事的时候,那年她才十四岁,两家就定下了婚事。当然,最主要的是定下桂花的婚事后,张家送来的彩礼又变成了桂花哥哥桂树的聘礼。
那能说会道的介绍人在桂花家又给桂树介绍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姑娘,其要求的彩礼和排场是桂花家根本无法支付的。当然,任务就落到了桂花的身上。
这可笑的送女娶媳妇的做法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假如有的人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就非得从很早就把裤带勒紧,少吃一点,省吃俭用,慢慢地积累,到时候都不可能说到一门满意的婚事呢。
桂花的介绍人肖二娘就这样两头跑着,并不是她格外热心地关心桂花兄妹,而是说成了一门亲事,那崭新的工农兵纸币就要得好几张。还有酒呀,肉呀,糖呀。平时跑腿还能吃到好东西。只凭一张嘴就能混到好的吃,新的穿,比生产队做工分强多了,傻子都会干。这样,在逢年过节时,她总是早两天到张家去,催促着张荣把礼物送到桂花家。又陪着桂树把这些礼物原封不动地送到桂花未来的嫂子家。这些,桂花不计较。因为她小,还不懂得这其中的含义。
现在,她长大了,成熟了。甚至在无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自己少女的身姿时,感到了一种渴望的情感,一种想得到异性的爱抚的本能欲望。
有时,她会对着镜中那羞红了脸的俊俏模样嗔道,不害羞。可是,当她的未婚夫站在她的面前时,望着他那怯怯地带着孩子样小脸和那单薄的身体,桂花的这种情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甚至很可怜他。但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做她的丈夫,为他生儿育女,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凑合着过完这一生,她就心凉了。
她明白自己从来不喜欢,并且也不爱这个人。但是几年了,男家送来的彩礼,钱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而且,都送到了未来的嫂子家中。
哥哥的婚事是成功了,嫂子王华非常满意桂花家的大方慷慨。她不知道这里面有桂花的眼泪。也非常满意桂树的强壮,俊美的模样和孝顺自己父母的心。不是吗,有一次做工休息时,桂树拿起鸟枪打下了一只雁,有十几斤呢,就高兴地丢下枪,也不顾那在高空盘旋哀鸣的另一只雁,将那还在挣扎抽搐的大鸟抱到了丈人家。到王华家时,雁身上还有余温。
王华一家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桂花却看到了母亲在灶房里抹眼泪,说道,儿子大了,就是人家屋里的人了。父亲呢,蹲在门槛上把旱烟袋敲得啪啪响。
王家催着桂家娶亲了。桂家又拿不出娶亲的钱做开销,自然是想到把女儿送到张家去,再换回钱来娶媳妇。这就是桂花不高兴的真正原因。
她明白了,自己虽是父母的女儿,但却又是父母用以换娶媳妇的商品。是以自己这个女儿,一个美丽,勤劳的女儿去换回一个美丽聪明,能干的儿媳妇。
她生父母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当初,为啥要答应这门亲事。当初,当初能怪她吗。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呀。
现在,桂花要反抗了。反抗这种不合理的交换。因为她不爱那个孩子一般的男人。她要爱一个俊美的,强壮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希望的幸福,是得到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
他是桂花只知道面容而不知姓名的一个石匠。是桂花在水库工地上义务劳动时认识的。
爱美也许是人的共性。凡是人多的场合,那些生的漂亮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就成了别人的眼睛寻找的目标。桂花就是在无意中,碰到了这样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的。她也就有意无意地去打量那双眼睛的主人,他长得很结实,比桂花高出一个头。红红的脸膛上除了大眼睛吸引人,还有两树漆黑的眉毛和满嘴的白牙。浓密的头发剪成平头式,火红的运动衫使他更显得有生气。
他们的眼睛经常相遇,经常又在寻找,桂花只要瞄到那双大眼睛望着自己时心就咯噔地一跳。她明白,自己也喜欢上了他。
但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家里情况,又不能冒冒失失地去打听,只凭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敏锐观察力,她看出这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小伙子。
三天后,桂花完成了任务回到家。她不会费神地去打听那个小伙子的名字,住址,假如他真有心,是会找上门来的。要紧的是退掉自己这极不满意的婚事。
晚上,桂花在自己的房中给母亲摊了牌,最后补上一句,就是死,我也不愿嫁到张家去。
桂花的母亲惊呆了。她不明白女儿在短短的时间内为什么变得这么快。而张家都在张罗结婚的事了。她面带怒色地对桂花说,怪事,欢喜了几年的婚事,要成亲了,又不愿意。你不怕别人笑。张家又有哪一点不好呢。而你哥哥,,,,,,
哥哥,哥哥。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桂花抢了过去,我知道,哥哥娶嫂子,等着收到来接我的钱,再送出去。你们就只想到娶媳妇,想到拿我去换钱,换东西。这几年你当我不晓得。现在我就是不愿意这门亲事,你们娶不娶得到媳妇,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我再说一遍,如果要我嫁到张家去,我宁愿去死。说到最后,桂花哭了。
桂花妈看到女儿伤心的眼泪也十分心痛。桂花说的都是事实啊。哎,都怪生产队的分配不好,不然怎么会落到这样辛酸的地步。
初次谈判,桂花取得了母亲的同情。但父亲和哥哥知道了就大发雷霆。父亲一气之下狠狠地搧了桂花一个耳光。桂家的姑娘不能这样不要脸。你退了张家,要到谁家去。是这样的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杆。
哥哥桂树也气愤到了顶点,不容情地抓住了桂花的头发,狠劲地往门上撞了几下,你咋这样不受抬举。人家张家哪一点不好,逢年过节少了哪一样礼节。张荣又老实,又勤快,配你不上。欢喜了几年,现在你又嫌了,嫌那样,总得要一个理由。你说呀。他又扯着桂花的耳朵说,我跟你说,你要去学下边的那个,我打死你。桂家没有你这种人。
下边那个是外地嫁来的,嫌自己的丈夫是秃子,就常和村里的光棍们鬼混,村里的人都在背后说她。
哼。我受抬举。欢喜张家几年了,谁人抬举过我。逢年过节收到的礼,哪一次是我的父母享受了。都拿去抬举你的丈母娘了。我呢,由你们一推就完。我就是不愿到张家去,死也不愿意。
桂花的话刚说完,桂树就冲上去又扯着桂花的头发,死,死,你去死。我陪你去。看你怎么死。
桂花望着凶神一样的哥哥,哇哇地大哭起来。一时间,哭声,骂声和着桂花妈的劝架声传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一早,桂树就出了门。桂花揉着红肿的眼睛,照常背着背篼去割牛草。当她把那沉沉的一背草送到牛棚时,队长的妻子艾三娘就笑她了,桂花,要当新娘了。嫁妝准备好了吗。
桂花勉强笑笑,说,三娘,没有的事,还早着呢。
啊,桂花,你是怕三娘不送礼来吃你的喜酒,瞒着三娘吧。别的事能瞒,唯独这个事不能瞒呀。今天早上,你哥哥来给你开证明去公社扯结婚证呢。说是你不好意思。你,,,,,,
快嘴的三娘话还没有说完,桂花已脸色煞白地背上空背篼,咚咚地跑回家了。
当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时,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她恨恨地对母亲说,怪不得昨夜你们商量,也太心狠了吧,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做吧,大家做吧。我不怕。我也没有想头啦。她说完,抽泣着跑了出去。
桂花妈惊了,害怕有一个三长两短。她也追着女儿跑了出去,桂花,桂花你回来。你要到哪儿去。
桂花飞快地跑着,母亲赶不上。桂花的父亲桂学荣正放牛回来,听到喊叫声,也追了上去,如牛一样的大嗓门吼着,桂花,回来,你给我回来。
桂花却更死命地跑,很快就跑到大路上去了。两个老人追不上女儿,又想到没有锁门,等来去一折腾,再去撵桂花时,早无踪影了。老两口只好朝公社赶去,公社里也没有人,桂花妈又累又急,气得流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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