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空前的大雨,对人类来说,也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雨很大,噼噼啪啪地摔落在地上,土面上炸出小坑,路面上溅出雾滴,半山的早该落下归根的红叶黄叶,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被那沉重的雨水砸落在地,再也没了往日里的风度。
雨速很快,不知是不是因为因为速度太快了,和空气摩擦生热,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竟然产生了微热的白色雾气,不断地氤氲在天地间,形成了一层迷蒙的白雾,雾中下着瓢泼的大雨。
空地上挤满了仰头膜拜大雨的丧尸,它们丝毫不惧怕这铁弹珠一样急厉的雨滴,大睁着无神的双眼,任由雨水滴落进去,流出汩汩的血色泪水,比世上最虔敬的信徒还要虔敬。
黄裳不是丧尸雨的信徒,所以她没有呆呆地仰头站在雨中,也没有躲进遮蔽的屋落中去避雨,更没有骑着自行车向南狂奔而去,这场雨绵延数千万里,实在是没有了像在市中心里那样逃离的必要了,因为普天之下,莫非此雨。
虽说如此,但黄裳的方向仍旧是南方,在帝国,无路的地方被人踩出路来,有路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丧尸,黄裳的前路上铺满了丧尸,它们并不反抗,只是静静地堵在路上,形成一座无法逾越的长城。
黄裳从来没有想着跨过这座丧尸的城垒,所以她没有绕山路过去,她只是想顺着这条丧尸长城走下去,用刀开出一条路来。
第一刀,捅穿了丧尸的头颅;
第二刀,削掉了丧尸的脑袋;
第三刀,拦腰斩断丧尸;
第四刀,自上而下劈落;
……
丧尸依然呆愣地望着茫茫的雨中天穹,偶尔眼中闪过一道刀影,便倒卧不起,死于非命,愣愣地再无一丝平时的凶悍。
黄裳依然挥舞着刀,仔细看,可以发现,她时而劈斩,时而侧削,时而突击,时而横扫,不断变换着动作,竟是利用这些无动于衷的丧尸当活靶子来练习刀法。
她就像是一条进入羊群的饿狼一样,把挡住她去路的丧尸毫不留情的杀掉,这条被丧尸所占据的长长的路上,渐渐出现了一条空隙,这条空隙大概有一米来宽,是由丧尸尸体堆积而成的路,黑红的血水被大雨冲散,扩展至整个路面上,浸染了所有呆立着的丧尸的脚。
在这条细长的空隙尽头,是一个劈刀斩雨斩丧尸的女人,她身上披着一件暗红色的雨披,明明在雨中不断地被冲刷,但那件雨披看起来依旧暗沉、肮脏,深沉的颜色仿佛是永远洗不掉的血在翻滚。
透过连连的雨幕,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是有些迟缓的,但丧尸的并没有躲过那明亮的刀锋,任由它劈来,隔断自己的头颅,自始至终,丧尸的眼中始终没有离开那片阴雨的天空。
黄裳一刀刀地劈斩着,眼前的丧尸倒下了,又有新的丧尸接替了它的位置,然后再一次倒下,一个接一个,永无止境。不管是站着的丧尸,还是倒下的丧尸,它们的眼中始终没有黄裳的刀影存在,没有黄裳本人的存在,它们始终仰望着下着雨的天空,任由沉重的雨滴砸入眼内,溅起一朵朵血色的泪花。
挥刀的技巧一个个由陌生到熟悉,囊中的晶核越堆越多,本该是愉悦的事情,黄裳却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沉得仿佛再也拿不住这柄不算重的唐刀,沉得仿佛再也蹲不下身去捡寻晶核,沉得仿佛再也睁不开眼睛,沉得心里想着退缩。
是的,退缩。
面对生存,她从来没有退缩过。
在那个逼仄的隔间里她可以一蹲三天,寻找出去的机会,她没有退缩;在好朋友变成丧尸,痛苦万分地亲手解决时,她没有退缩;在面对成群丧尸围攻,身受重伤时,她没有退缩。
进入末世以来,面对任何的生存上的威胁,她从来没有退缩过,然而面对着这些毫无抵抗能力,任由她宰杀的丧尸,她却起了退缩的心理。
丧尸,多么可怕的一种怪物,它们丑陋,它们凶猛,它们啃噬人类,它们传播丧尸病毒,它们似乎是一切罪恶的源泉,正是它们的出现拉开了末世的帷幕。
然而此时,这些可怖的怪物们只是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任她宰割,它们望向雨天的混浊眼睛里,透着渴望,就像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幼鸟一般,黄裳手中的刀再也提不动了,她跪落在地上,周围依旧是伫立在雨中的丧尸。
黄裳突然失去了对宰杀这些无动于衷的丧尸的兴趣,她浪费着这难得的机会,浪费着这珍贵的逃命时间,她跪坐在地上,眯着眼学着丧尸的样子仰望着灰蒙的雨天,却被坚硬的雨滴刺痛了双眼。
她想了很多,从植物到动物,从动物到人类,再从人类到怪物,然后突然想起来了一个讽刺笑话,说如果动物也有上帝的话,那牛的上帝一定长着牛头,马的上帝一定有个马面。
以前读到的时候总觉得这是个冷笑话,然而时至今日,看着这些敬仰着雨天的丧尸,她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不是因为笑话好笑,而是因为她自己好笑,她所代表的人类好笑。
“牡丹,你说这些丧尸们为什么一直仰望着天空而不停歇,任由我宰杀?”
墨芍已经沉默了一路了,然而黄裳的问题叫它不能再沉默下去,说道:“大概是因为敬畏吧。”
黄裳讽刺笑道:“是啊,敬畏,连丧尸这种怪物都懂得敬畏,怎么人类就不懂了呢?”
墨芍说道:“万物齐一而已,你们人类和这些低级魔物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黄裳沉默。
在生存面前,没有什么区别,丧尸捕食人类是生存,人类猎取丧尸晶核也是为了生存,都是为了生存,又有什么区别呢?谁能责备一只老虎去吃一只兔子呢,那本就是生存的本能所致。
然而,她是人,她活着不光是为了生存,还有别的一些不可放弃的东西,比如说责任、比如说情感、比如说做人的道理,这些都是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本质所在,她与它们,人类与其他物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只是人类活得并没有像其他物种那样简单而已。
黄裳陷入了困惑之中,究竟谁是对?谁是错?谁是谁的是非,又怎么能简单地说清楚?至今为止,她做错了吗?
不,她没有做错,她只是想活着,只是想生存下去,她想强大起来,只有强大起来才能够生存下去,她并没有做错,是的,没有做错。
“你错了。”
墨芍一句话便打碎了黄裳的美梦,她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样,气愤道:“我哪里做错了,你说!这一路上我拼死逃出来,保住你我的性命,难道也有错吗?”
墨芍冷静道:“一路为着生存下来,逃亡至今,你没有做错,然而你刚才做错了,你不改去砍杀这么多不反抗的低级魔物。”
黄裳怒道:“之前在雨中杀丧尸你不是也没有拦着吗?怎么今天说起这道貌岸然的话来?你难道不需要晶核吗?得来的晶核难道不是你用了吗?”
墨芍沉默一会儿,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拼杀换来的晶核是晶核,平易捡拾得来的晶核也是晶核,二者都是晶核,没有什么区别,雨中猎取这些丧尸如同捡拾晶核,本无错误。”
“然而,你既然已经获取了足够多的晶核,为什么还要贪婪地杀死这些正在犯傻的低级魔物,难道杀死这种不会移动的活靶子很有趣吗?”
黄裳哑然。
在雨中杀死这些仿佛最虔敬的信徒一样的不会反抗的怪物,很没有意思。
黄裳看着它们虔敬的望天,看着它们倒下后依然保持着仰望雨天的姿势,看着自己的敌人眼中没有一点自己的影子,真的很没有意思。
丧尸的眼中有着对雨天的敬畏,而黄裳没有,她本该觉得,人活于世上,何必给自己套上那无形的樊笼,受到各种的限制?然而,看到这些雨中的丧尸,她又开始动摇,她怕自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本心所在。
墨芍说道:“万物存于世,必有其道理,人不可能穷尽这些道理,那何不去学着尊敬这些道理,怀着敬畏的心态来看待未知的事物呢?常说无知者无畏,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听着墨芍的开解,黄裳又开始笑了起来,她又想起来了那个笑话,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了,她是在笑自己,以为自己无畏便是无敌了,以为自己跳出了樊笼,其实不知道自己却是被关在了更大的禁锢中,幸好,今天她见识到了这些怀着敬畏的丧尸,幸好,今天她弄出了雾里丧尸雨的那场笑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