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空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长安。她一身藏青宽松的白领道袍,束着的发以一枚普通的红木簪子固定,即便浑身散发不近烟花的出世做派,却藏不住她一脸的谨慎。她是那种既不在世俗眼光,却很害怕世俗的爪牙的人。虽然年青,可过多的谨慎与彷徨,说明她早已明白世道艰难。
随着马车哒哒声中走进长安久违的启夏门,当年她亦是由此门逃出生天。十年了,此门越发宏伟。这门不过长安一偏门,可主门宽约一丈五尺,高足有三丈,连侧门也有一丈宽两丈高。这等宏伟气派,腾空游历天下十年,也仅此一处。长安,不愧天子脚下,周宇无二的绝世皇城。
腾空想,再走一刻就该看见大雁塔了。而看见大雁塔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回家,就要接近十年前不见的官宦人生。
对于长安的家,腾空她多希望马车一路向前,不要再走偏,不要再走丢,就这样向前,却永远不要有走到的一刻。
今天她身披道袍,却心狠手辣的杀手,是游走在西域的噩梦,而十年前她不是杀手,也不心狠手辣。她是谁?
她是李腾空。是晋国公李林甫府上幺女,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侯小姐。至于她如今何以沦落草莽,却只因一件曾轰动长安的异事。而她与世人都不知晓真相的异事。
十年前,腾空十岁生日。当时恰逢李林甫官升丞相,正是府上最该热闹的时节,而李林甫也喜欢铺张,那一次李府以幺女生日为由,几乎宴请了整个朝堂,安西的高仙芝、河西的李豫、范阳的安禄山、剑南的李瑁,一时间四方大吏满朝文武,或是面贺或是献礼,连堂堂天子也遣使道贺。那一场生日宴,烟火似白昼,酒香满长安,尤胜当年天子登基。
尽管过去已有十年,然那日喧嚣至今令长安百姓记忆犹新。而热闹非凡的大宴之中,一曲惊世骇俗的插曲,更是令长安百姓至今传说着那个名唤腾空的女孩。。
当日酒过三巡,而李林甫父女正接受百官敬酒道贺时,原本安静的小寿星却突然跳起来,指着与父亲同朝为相的陇西郡公牛仙客哭喊起来,小腾空胡乱抓起酒杯砸向牛仙客,模样极近癫狂。这一下吓的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原本的喧哗如同幻影。
“你,你,你的头呢?为什么你没有头?”只见腾空脸色苍白,又指了还几个牛仙客本家的几个子侄厉声喊道:“你们都没有头?”
言语癫狂且不吉,极为扫兴。但她终究只是个孩子,众人没有过多理睬。
那日小腾空早早被带去休息,而宴会照常进行。腾空煞风景的几句童言,在人们畅饮几杯之后,便被忘了个干净。一切看似相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牛仙客府上大火,举家无一幸免。
这时长安城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小腾空宴席的几句疯话。举城陷入了猜测讨论,小腾空与牛府的毁灭绑在了一块。
有人说,牛府是李林甫派出的杀手灭族,由于议事不密被小腾空无意听到,小腾空心善,宴会上有意提醒牛仙客,所以才有了这等疯话。
也有人说,牛仙客早年是太平公主的食客,后写密信出卖了太平公主,致她事败身死,现在是长公主索命来了,而李腾空有知生死的天眼,窥到了牛府宿命。
也有人说,李腾空就是嫌宴会无趣,随口一说,哪知一语成箴。
林林总总,神奇庸俗的说法不可枚举。然牛府事出不过一日,李府传出消息。
小腾空清晨起床梳洗时,又犯了疯。指着镜中自己哭喊道:“我啊,为什么满头都是血?眼珠子都翻出来了。”
那日清晨开始,李府上下鸡犬不宁。这李林甫更是心惊胆战,他遍寻长安有名望的僧道,哪知长安众僧道竟无人能解其中利害。仅有大慈恩寺太真真人愿意一试。
这太真原是寿王李瑁之妃,姓杨小名玉环,生的妖艳美貌倾国倾城,却于二年前被李瑁所休,之后居于大慈恩寺修行,坊间当时就盛传她与皇帝有染,是个不正经的道姑。所以人们很难相信李林甫会昏了头,相信这么一个荡妇能救他女儿。
但最后李林甫走投无路,当晚他竟不顾夫人反对,真的将腾空送往了长安大慈恩寺,希望在太真真人身边寻求保护。
可正如民众期待的那样,仿佛天意,次日不过三更天,大慈恩寺就传出小腾空失足跌下大雁塔的噩耗。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长安百姓为小腾空叹息的片刻,也捎带骂了几句淫荡的道姑杨太真。而夭亡的小腾空就此结束了在长安城的生活。
而腾空对当日唯一的记忆,就是父亲引领下,在大雁塔厚重的红木大门开启时,透过门缝,她看见了那个道号太真的女人她绝世的容颜,和她嘴角的一抹令人心悸的微笑。此后这抹一直是腾空梦里致命的毒蛇。
而腾空对长安最后的印象,就是她再度睁开眼睛时,被一个穿着染血道袍的老道士抱着自己,冲出启夏门的一幕。
这个老道士如今成了她的师傅。他们师徒两人用了一年时间从长安一直流浪到西域,在哪里她一生活就是九年。西域是世间最混乱的地方,九年的生活并不安稳舒适,相反总是面临各种各样前所未有的危险。
她往往没有选择。她多次差点被杀,也学会了完成击杀;有时候她会交到真心的朋友,但她今天没有活着的朋友;有时候她因为同情敌人而陷入死地,也有时候因为愤怒而害死自己人,但今天她学会了不去同情,和控制愤怒,谨慎的目光找到活下来的出路。
今天的腾空仍旧没有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失去公侯小姐的生活,而成为边境残忍的猎手。造成这一切的是,十年前大慈恩寺发生的事,那是老道士从来不去提起的事。尽管曾经改变她的人生,但她不再关心十年前的迷,她养成了全心全意盯着眼前的习惯。对比现实,起码过去的危险杀不死人。
而当她习惯了西域的动荡生活时,师傅突然告诉自己,“你该回长安了。”
“这个人,你会在家里找到她。你必须杀了她。”
盯着眼前画像中病弱的女孩,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冲动,只可惜老道士向来不容置疑。
就在当晚,腾空跟随着碎叶城的商队踏上了回家的路,在长达半年的旅途之后,腾空到达了长安。
在马蹄声哒哒中,腾空无论如何不愿,她终究还是到家了。
下了马车,她站在了李府大门前,即便只差一步便回到家了,她却满心犹豫。十年岁月,腾空已然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她的内心没有回家的狂喜与期待,有的只是不知所措的窘迫感。
腾空没有勇气走正门,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消失十年,大家或许都以为自己早死了。她决定绕到后院墙脚下,然后翻墙而入,这样对她来说更舒服,也更容易。她还记得母亲的房间,她想着进去之后先悄悄溜去找母亲。作为母亲,她应该还能认出自己吧?
腾空来到李府后面,她贴在墙上听对面的情况,她正在挑选一个没人的地方。等确认好地方之后,她退后两步刚想起跳。她发现二十步开外一个邋遢的乞丐正靠在哪里,再十步开外,一颗大树下一个瘸子正在树荫下睡觉。而乞丐正一脸狐疑的打量着自己,只怕把自己当贼了。李腾空心里笑自己竟然如此忘乎所以。
这乞丐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腾空有些懊恼,她决定上去一巴掌拍晕算了。打定主意,她大步走向倒霉的乞丐。
这时,那乞丐脏到分不清鼻子眼睛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明显恐惧。腾空以为乞丐看出自己的意图,正想赞叹乞丐的敏锐时,突然她也察觉到背后凌厉的杀气。
转过头去,身后一列列身着黑甲红袍的羽林军围上来。
腾空在西域久经杀戮,更是亲身经历过怛罗斯之战的惨烈。眼前的这些羽林军,应该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弟,腾空不认为皇城禁军有机会上过战场浴过血。
可是,这危险的气息什么情况?腾空可以断定,这些人不止不是羽林军,还不是军人。他们危险的气息是杀手的味道,嗜血的味道。
前列的甲士拔出了腰上长剑,目标直指腾空。身后的乞丐翻身爬上围墙,跳进后院。
就危险而言,这点长安和西域似乎没什么区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