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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六臣定逆

韩爌刚进家门,老管家就报告:“老爷,小姐回来了。”

“哦?她回来做什么?”

“说是要找老爷。”

韩爌刚绕过影壁,一名侍婢就急急地迎了出来,道:“老爷,快去看看小姐吧,哭得收不住,夫人也劝不住!”

韩爌一愣:“她为何要哭?”

“小姐不讲,只说要见老爷。”

韩爌心中已知女儿所为何事,这也是他一桩大心事,便道:“她人在哪里?”

“在书房里。”

“哭也不挑个地方!”韩爌来气了。在他心里,书房是神圣的处所,不能放肆地笑,更不能号啕地哭。

“小姐知道老爷回来更衣后就要去书房的,所以在那里等老爷。”

韩爌走进书房,见女儿正趴在夫人怀里,发出蚊子一样的哭声,倒是夫人哭得像要断气。正要发问,女儿抬头见是父亲,猛地起身,趋前几步扑通跪下道:“爹爹救我!”

韩爌紧张起来,忙道:“起来说,出了什么事?”

“我公爹说,他此次必被定入逆案,轻则流徙,重则下狱,这是真的么?”

韩爌心一沉,果然是为此事!

韩爌姻家右庶子杨世芳是《三朝要典》纂修者之一,韩爌因偏袒东林被罢官,杨世芳于是与他绝了来往。韩爌知他是胆小怕事,编纂《三朝要典》也是被迫为之,倒也不怪他。

但《三朝要典》是阉党大罪,编纂者理应定入逆案。可如果杨世芳定罪,杨家落魄,女儿便从此遭罪!如果家产抄没,全家流徙,从此便是海角天涯,永难相见了,其情何堪!但如果袒护于他,必遭朝中方正之士侧目,颜面扫地,自己近四十年的清正之名怕也就完了,若被睚眦必报的皇上发觉,自己相位亦难保。兹事体大!

“你倒是说话呀!”见韩爌不说话,夫人气急败坏道,“孩子又无罪,如果连女儿都救不了,你这首辅还有何用!如果女儿女婿被赶走了,我就跟了他们去!你就自己去伺候皇上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韩爌吼了一声,“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许哭闹!”

“大喜?什么大喜?女儿都要全家遣戍了,你竟说是大喜,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二月初四,中宫诞育皇子,我大明有嗣君了!”

母女俩猛地直起身,盯着老韩爌道:“皇后生孩子了?”

“对!”老韩爌感慨起来,“我朝三百年来,自太祖马皇后之后,中宫无生子者,周皇后是中宫生子第一人,可见大明有望!”

韩夫人愣了愣,又哭起来:“人家生了儿子,当然是喜事,我家可要丢女儿了!呜呜——”

“胡说八道!”韩爌转向女儿道,“你先回去吧。”说完大步离了书房。

福建晋江安海镇安平桥头,一个七八岁风仪俊秀的孩子已立了多时,向东眺望。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叫了声“三阿叔”,又转过头看向大海。

“又想阿母呢?回吧,你阿爸找你呢。”

孩子随来人向回走,过了桥,进了一处大宅院。这院子规模宏耸,翼堂、楼阁,亭榭互对环列。穿过五进院,是一个月门,上书“致远园”,假山、亭台、精舍、池沼、小桥、曲径、佳木、奇花,别是洞天,郑芝龙正坐在亭内喝茶。孩子上前叫了声“阿爸”,就不说话了。

郑芝龙见他脸上尚留两行清晰的泪痕,不禁皱起眉头道:“又没去书塾?又跑到桥头去了?没出息!师傅让你背的书背了吗?”

孩子低头不语。

郑芝豹道:“大哥就别责怪了,森儿自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一直跟着母亲,自然感情深厚。突然见不着母亲了,能不想嘛。”

“哼,文不成武不就,长大了就是个吃饭的皮囊!你给我记住,你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将来要为大明保疆守土!去,念书去!”

郑森①突然蹦出一句:“保疆守土光念书没用!”

“什么?”郑芝龙腾地站起,喝道,“你个大颗呆!你想怎的?”

“习武!”

“好、好,有志气!”郑芝豹大笑。

郑芝龙也笑了:“倒是像我囝仔,不过还在流鼻水呐,一把剑还拿不动呢,习个屁!再长大些,阿爸自会教你,干你娘的。”

“我拿得动。”

“哈哈哈哈,好,给他一剑。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

郑芝豹解下佩剑递给郑森。

此剑剑身为星斗图案,根部错金,云芝形护手,浮雕剑柄,卷尾环形错银剑首。郑森左手握柄,右手托鞘。郑芝豹怕他手沉拿不住砸了脚,没有松手,道:“这是斗牛剑,你真拿得动?”

郑森不语,右手一使劲,郑芝豹就脱了手。

郑森左手一扬,鞘飞剑露,便使了起来。只见那剑法招式严谨,圆转如意,身手步一丝不乱,竟是蛟龙护身,风雨不透,把个芝龙、芝豹看呆了!舞了有半刻钟才歇手,却见他神定气匀。

“你、你、你何时学的剑?”郑芝龙愣了半天才道。

“与邻家所学。”

“哪、哪个邻家?”

“在日本时的邻家花房家,他是日本剑道大家。”

郑芝豹领着郑森走到郑芝龙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道:“此儿日后必是我家千里驹!”

“好,”郑芝龙揽儿入怀,“你阿母在海边独自生下你,无人相助,又将你抚养成人,生养之恩不可忘。但你日日思母,不思进取,岂不辜负了你阿母?你阿母知你今日这般样子,岂不伤心?要读书,将来才能干大事,懂吗?”郑森点点头。

郑芝虎跑了进来,神色严峻:“大哥,出事了!”

“怎的了?”

“普特曼斯偷袭了中佐所,咱们在中佐所的十五条船,已经全部被击毁!”

“怎么会?我已答应发给他们台湾往来大陆的通商凭照……”

“他们哪是要这个,他们是要独霸海上通商,不许葡萄牙、西班牙人插手,是要让朝廷只与他们通商!”

郑芝龙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碗果碟全蹦到地上碎了:“歹狗!老鸡排!”骂过了冷静下来,“派出侦骑,盯准了红毛鬼的行踪,我一定要把普特曼斯扔到海里!”

韩爌自打坐这儿,就一句话不说,人都到齐了,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几人纳闷儿,相互看了看,李标只好开口了:“首辅大人,人已齐了……”

韩爌叹一声,眼皮不抬,道:“圣上又催了,明日就要呈上名册,我等今日必要议妥。好在逆要都已拟定,只有《三朝要典》一节了,诸位议吧。”

谁也没接茬儿。说到《三朝要典》,就要想到杨世芳头上,都知道杨世芳是韩爌姻家,谁也不想带这个头,一时竟都无语,韩爌也不催。

李标见都不说话,总不能没个了结,便先开了腔:“《要典》乃逆阉假以诛灭诸贤之借具,首恶者不能不办。魏广微为首倡,黄立极、施凤来、杨景辰为正副总裁,公论具在,绝难开脱。至于修典诸臣,乃是迫于淫威,不得不为,绝非心甘情愿。如果一并追究,则蔓延无际,何处是头?”

“不然,”曹于汴不服道,“《要典》乃是大案,只列三四人,皇上处如何通得过?再说,怎知那朱继祚、余煌、张惟一、袁鲸等就不是真心附逆?即使不是追腥逐臭,毕竟降身辱志,自甘下流。像这等失了名节的人,即便不重惩,也断不可再用!”他没提到杨世芳,算是给韩爌留了面子。

“此话虽说不无道理,”钱龙锡道,“但魏忠贤假皇命点了你的名,谁敢说个‘不’字?”

“即便是圣上钦点,就该这么个写法么?”曹于汴仍然不服。

“这样写法难道是自己能专主的么?不这样写,一家老小命都难保,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苛求。”

王永光看着韩爌道:“首辅的意思呢?”

韩爌轻轻叹息一声:“圣上初进宫时,也曾遵先帝遗嘱,迁就于那魏忠贤,却是所为何来?”

“这可不一样,”曹于汴道,“当时满朝均是魏党,圣上迫于情势,故作姿态,正是为日后翦除魏逆,这正是圣上英明之处。”

韩爌一笑:“圣上位在至尊,尚且迫于情势,臣子又当如何?圣上是英明之举,而臣子就是附逆么?”这话有点儿忤逆,不等旁人答话,韩爌接着道,“与阉党牵连之人不在少数,大多为求自保,并非真与阉党一心。这‘阴行赞导’四字,便能株连蔓延不绝,如此下去,闹到文不言声,武不出力,人人自危,大明也就危了,我等就是罪人了!”这后面的话说得道貌岸然,又危言耸听。

曹于汴忽然仰头诵道:

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

十年世路无工拙,一片刚肠总祸尤。

麟凤途穷悲此际,燕茑声杂值今秋。

钱塘有浪胥门目,惟取忠魂泣髑髅!

诵罢眼光扫了一圈,见无人说话,又继续诵道:

虚存忠直,肝肠化作苌弘碧血,留为干日白虹,死且不瞑。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不敢言求仁得仁,终不作一怨尤字也。而痴愚念头,到死不改。还愿在朝臣子其从君父起念,于祖制国法国体,大家当共留心。

曹于汴说的这一通,众人都记得清楚,那诗是原山东道御史东林党人黄尊素的绝命诗,后面的是东林六君子之首的杨涟的狱中绝笔。众人也都明白这是曹于汴羞讽老韩爌的,如今的这些私心真是愧对死难的东林烈士!但是出于对韩爌一向的敬重,还是无人提出异议。钱龙锡想再让曹于汴说下去就该火并了,便将话头扯开:“还有一事也要议一下,”说着看了韩爌、王永光一眼,道,“改敕一事我等已访察明白,张庆臻罪重罚轻,刘鸿训实是一时疏忽。此事应向圣上奏明。”

“哦?”韩爌眼一亮。

“张庆臻平日里架鹰走狗,经常混迹市井,认识了一个小人叫狄正。狄正自称与国戚田大人交情深笃,可为张庆臻弄到京师捕营辖权……”

“且慢,哪个田大人?”

“田贵妃之父田弘遇。张庆臻不疑,拿给狄正三千两银子要他居中料理。狄正用一千两收买了文书官田嘉壁,在敕书中添入‘兼辖捕营’,趁鸿训事务忙时递上。敕书乃是皇上批复的,都是照抄,鸿训怎能想到有擅改敕书事,便未推敲就发了。”

“那狄正呢?”王永光问。

“跑了。”

“此事如何向皇上说?鸿训毕竟失职,并非无过。张庆臻只罚俸三年,因他是世袭勋臣子弟……”

曹于汴憋不住了:“那刘鸿训就该谪戍代州,王在晋就该削籍?”

“如是鸿训等还在待勘,自是可说。”王永光手一摊,“如今已作出处分,如何再说去?当今圣上何等英明你们难道不知?圣断一出何曾改过?”

“功过赏罚,唯圣上一言,怎么就不能改?”争着吵着就都看向了韩爌。

韩爌站起身道:“王大人说得对,此时再争,便有结党之嫌了,就议到这吧。”说完便倒背手抬腿走路。

谁都知道皇上最痛恨结党,也就不再言语,都站起身。唯是曹于汴直盯着韩爌已有些微驼的背影,心里想以前的老韩爌已不复存在了。

韩爌刚走到门口,门开了,差点与进门之人撞个满怀。

“皇上有口谕!”曹化淳说。众人刚要跪下,曹化淳又道,“皇上说各位老臣年龄都大了,不必跪接。”然后清了清嗓,宣道:“荷人无端袭击我中佐所,烧毁船只,朝廷责以荷人,要求赔偿损失,并撤出台湾,通商事宜要有约在先,经朝廷允准,才可做去。但荷人自恃船坚炮利,拒不奉旨,一意孤行。传谕闽浙诸省,恢复海禁。荷人再起衅端,立与打击,驱赶下海,永不通商!”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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