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直奉大战
直皖之战之后的局面变得让人恐慌,如果说之前的政府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一些独立性,那么,战争之后的政府,更多是军人干政的影子。为了笼络人心,梁士诒内阁在1922年元旦发布赦令,赦免了直皖战争后遭到通缉的皖系要人段芝贵、曲同丰、陈文运等,随后又安排亲日派曹汝霖、陆宗舆复出。梁士诒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向日本示好以重新借债。不过借债实在不易,虽然日本方面对于梁士诒内阁的示好表示赞许,有关承诺却一直难以兑现,也因此,梁士诒答应拨给直系军队的三百万欠饷落了空。吴佩孚本来就不满内阁对于皖系的宽大,现在钱又兑不了现,不由恶感倍增,寻找时机要将梁士诒赶下台。
华盛顿会议传来的消息是:经过激烈的外交谈判,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日本答应退出山东,不过胶济铁路须中国用钱赎回,赎回之前日本有权进行管理。梁士诒内阁表示同意,准备想尽办法筹钱以使胶济铁路回归。消息公布之后,吴佩孚对梁士诒内阁以钱赎买的方式十分不满,吴秀才电报仗的兴趣又上来,先后六次通电梁士诒内阁,强硬表示“梁士诒借日款及共管铁路”,为“全国之公敌,凡我国人,当共弃之”,并发出恐吓,“吾国不乏爱国健儿,窃恐赵家楼之恶剧复演于今日”,要梁士诒一周内下台,“为民请命,敢效前驱”。
吴佩孚的咄咄逼人,让北方的张作霖看不下去了。对于桀骜酸腐的吴佩孚,绿林出身的张作霖一直心存不屑和排斥。在此之前,张作霖一直以自己的地位自矜,电商或会谈都跟曹锟接洽,以示轻视吴佩孚。这一次,张作霖站出来通电支持梁内阁,指责吴佩孚“是非不问,辄加攻击”。吴佩孚丝毫不让步,将矛头对准张作霖,称“若有袒护梁氏者,即为国人之公敌,当誓死杀尽,以除国奸”。双方一来一往打起了电报仗,电文内容同步在当时各大报刊出。几回合下来,更加熟稔电报仗的吴佩孚频频用“爱国大义”这一独门暗器点中张作霖要害,很快占据上风。北京国民外交联合会以及江苏督军齐燮元、陕西督军冯玉祥等诸多地方势力都站出来,积极支持吴佩孚,声讨梁士诒罪状。大总统徐世昌眼见两人越斗越激烈,只好请出北洋系元老王士珍、鲍贵卿等人分别去奉天和保定劝导张作霖和曹锟,请他们以黎民性命安危为重,不要激化矛盾,以免社会动荡。
直奉相互攻讦相持不下,夹在中间的梁士诒顿感压力倍增。1922年1月25日,梁士诒在组阁仅仅一个月后,托病请假离任出京。梁士诒一走了之,徐世昌想请王士珍组阁,王士珍一口回绝,徐世昌又只好请颜惠庆暂兼代国务总理。梁士诒被逼离京,激怒了支持他的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张作霖两次去电大总统徐世昌,敦促昭示梁士诒关于胶济路案有无卖国情形以示公证,以为吴佩孚等人如此从中作梗,明显想切断奉系与中央的联系。张作霖还派代表李梦庚到南方会晤孙中山,商讨联合对付吴佩孚的可能。张作霖的提议,得到了孙中山的赞同,他随后派代表伍朝枢去了沈阳,进一步相约北南夹击共同对付直系。伍朝枢离开沈阳时告诉沈阳美国领事馆副领事,已与张作霖商妥,在击败吴佩孚和直系后,以孙中山为总统,段祺瑞为副总统,梁士诒为内阁总理,另组新国会;张作霖还答应拿出两百万元以支持孙中山。
1922年4月10日起,奉军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关内,更名为“镇威军”,一路进驻军粮城、马厂、静海,一直开到德州附近;另一路于17日进至京汉铁路的长辛店一线。4月19日,张作霖通电声明,奉军之所以入关,期望以武力作为统一之后盾,凡有干政乱纪者,即视为统一和平之障碍。同一天,吴佩孚复直隶省议会电,主张奉军退出关外,撤销北京奉军司令部,否则直军唯有自卫,并斥张作霖把持中央政局,为梁士诒保镖。
战争打响之前,吴佩孚发出通电,这同样是一篇文字异常讲究的檄文:
国民苦胡逆张作霖久矣。曩以国家多故,犯而不校,启大盗自新之路,存上天好生之德,涵育包荒,以有今日。斯因父老昆仲夙昔所怨责,而佩孚等所内疚神明也。狼子野心,非我族类,德不能化,语不能感,矫命乱纪,犯阙称兵,罪恶贯盈,末日已至。长此容忍姑息,既无以拯国民水火之苦,更无以答友邦希望之诚。用敢厉兵秣马,整饬戎行,直揭罪魁,昭告中外。张作霖包藏祸心,窥窃神器,盗取图谋统一之名,阴行破坏统一之实。曩岁国民大会,原期排难解纷,而张则力阻其成。比年西南北犯,无非增长内乱,而张则甘为作伥。近复勾结叛逆,四出构兵,障碍统一。其罪一。
梁士诒洪宪祸首,张作霖则举为总揆,张勋复辟罪魁,张作霖则要求巡阅,倒行逆施,危害国体。其罪二。
害莫大于祸国,奸莫甚于通外,张作霖兼而有之。蹙使耿玉田运械俄人,诱致蒙匪。袒护梁士诒直接交涉,断送青胶。勾通外人,贻祸祖国,稍有人心,何忍出此!其罪三。
华会告终,友邦劝裁无用之兵,而张作霖则招匪以为兵。青岛收回,吾国视为新硎之试,而张作霖则运匪以扰鲁,伤心病狂,负罪友邦。其罪四。
国之与立,惟在法纪,破法乱纪,张实作俑,以法令为刍狗,视元首若牟髦,法纪荡然,政纲解纽,擅调军队,挟制中央,垄断政权,屡召会议于京津,威迫河间,突然进兵于浦口,兹复陈师入关,危及元首,破坏法纪。其罪五。
京师首善之区,中外属目,秩序森严,自张派奉军盘踞,白昼劫掠,跋扈恣睢,闾阎则一夜数惊,商贾则谈虎色变,政以盗成,贼为民害,豺狼当道,狐鼠横行,纵匪殃民。其罪六。
设官守土,各有其责,疆域攸分,界限斯判。特别三区,原属直省管辖,京兆、津沽,原为直军驻守。乃以德报怨,任其宰割,既占察哈尔,复据热河。京畿首都,乃成盗匪之外府;津沽要地,尽为盗匪之防区。既让小站、马厂,又让静海、天津,彼竟得陇望蜀,占据永清、霸州,进窥保阳。让之不已,无所逃避;守土保民,义无反顾。彼先开衅,黩武逞兵。其罪七。
昔截秦皇岛军械,今劫三家店军火,攫取饷糈,则竭泽而渔,剽窃金钱,则囊括以去。致使陆海各军饷糈无着。曩昔叶恭绰长交,则受贿三百万。近今梁士诒入阁,又报效四百万。张弧发行公债,则更所入无算。劫掠饷械,行同盗匪。其罪八。
帝制安福之党,则盘据要津。梁、叶、张弧之辈,则援为护符,所有作奸犯科,亡命盗匪,无不收纳。关外为胡匪发源地,辽沈为罪人逋逃渊薮,招亡纳叛。其罪九。
次山、金波、有恒义父也,而背叛之。阁忱、曙村、香岩兰友也,而驱逐之。孙烈臣、汤玉麟贫贱之交也,而猜疑之。秘使耿玉田诱致蒙匪,乃毙之于狱以灭口。狼若吕布,凶逾朱温,残杀同类。其罪十。
人心厌乱,天意亡胡。从此残暴既除,和平可睹,障碍既去,民国以安。仅此露布,中外共鉴!
通电凿凿列举了张作霖十大罪状,完全可以想象绿林出身的张作霖读过后的心情。4月28日,张作霖通电宣战,战争打响,炮声隆隆,连北京城都可以隐隐听到。在张作霖的亲自指挥下,奉军由东路、西路同时发动进攻,吴佩孚指挥军队进行反击,双方呈胶着状态。从直奉战争开始的第一天起,各列强掌控的报纸竭力表达自己的倾向:西方力量说直军肯定会胜利,日本力量则说奉军必定会赢。吴佩孚指挥七个师、五个旅约十万人,与奉军在马厂、长辛店一带展开激战。奉军以重炮轰击,吴佩孚军帽落地,副官被弹片击中身亡。吴佩孚发动反击,动用飞机轰炸长辛店奉军总司令部。战斗过程中,吴佩孚出奇兵绕道攻击奉军后方,奉军腹背受敌;加上奉军第十六师临阵倒戈,全阵崩溃。隶属直系的冯玉祥部也兵分三路向奉军发起攻击,大破奉军,有效扭转了战局。尽管张作霖的部队在武器装备和人数上占有优势,但由于部队不及直军训练有素,加上临战经验的缺乏,最后遭到失败。
值得一提的是,直奉战争之前,张作霖与南方孙中山已商讨好共同出手,孙中山也在南方建立了北伐大本营。不过战争爆发之后,由于南方陈炯明与孙中山政见不合,私下与吴佩孚联合,暗中进行阻挠;湖南督军赵恒惕又不肯为北伐军借道,孙中山只得将大本营从桂林移至韶关,企图从江西北上。这个时候,张作霖大势已去。缺乏南方的有力支持,也是张作霖兵败第一次直奉大战的重要原因。
奉军失败,是大总统徐世昌不愿看到的结局。在徐世昌看来,比较起吴佩孚的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张作霖还要好合作一些。奉军退出长城之后,北京政府随即由直系所控制。大总统徐世昌无奈下达四道命令:1.缉梁士诒,解散梁内阁(梁士诒早跑到日本去了);2.奉军即日撤出关外,直军退回原防;3.撤销张作霖的本兼各职,听候中央查办;4.任命吴俊升为奉天督军。张作霖也发布通电,表示遵守元首和平解决之意,已令各军撤退,请令直军不得追击。几天后,张作霖自滦州通告各国公使领事及外侨,宣布独立,不受中央拘束,所有三省地方之收入,全数划充三省政费。奉天省议会推张作霖为东三省总司令兼省长,实行联省自治。在此之后的政治格局变为:直系即中央,中央即直系;吴佩孚直接控制直、豫、鄂、苏、皖、赣、闽七省富庶地区,附庸者有鲁、晋、陕、甘、湘、热、察、绥八省,川、黔也一度唯其马首是瞻。吴佩孚变得“如日中天”,更急切地期望实现“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
呼唤“好人政府”
直奉大战的胜利,轮到意气风发的吴佩孚掌控正局,为中国的走势寻觅出路了。在吴佩孚看来,徐世昌这个又奸又滑的老官僚已不可能担当重任,必须下台。同样,带有段祺瑞印记的新国会,也即安福国会必须解散。有了如此坚定的想法,曹锟、吴佩孚、田中玉等人通电各界人士征求是否恢复民国六年国会,也即民国第一届国会;或召集新国会,或国民会议,或联省自治的意见等,实际上纯属姿态。通电很快得到回应,很多人都明白曹锟和吴佩孚的意思,通电赞成恢复民国六年国会。其中以梁启超、熊希龄、汪大燮、蔡元培、王宠惠等一干人表现得最为坚定。
通电咨询的同时,吴佩孚还秘密联络蔡元培等一干知识人,谋求南北统一及新形势下的政局安排;同时派人跟孙中山联系,试探合作的可能性。蔡元培提出方案,由孙洪伊组阁,办理南北和议;与孙中山联合,在孙中山宣布下野后,由吴佩孚统领军队,孙中山管理党务,蔡元培主政。这一格局,意味着南北政权的联合,中国分裂的状态得到根本改变。当然,曹锟、吴佩孚与孙中山试探性的联合,很大程度上是迫于国外的压力,以及某种程度的利益驱动——曹、吴与孙的联合,可提高曹、吴控制的北京政府的借款机会。不过,这种方案很快为形势否决——此刻南方政权正出现重大反复,陈炯明部叶举率万余部队进入广州,要求孙中山复任陈炯明为粤军总司令及广东省长,并免胡汉民职。孙中山地位变得岌岌可危。吴佩孚与孙中山联手一事也不了了之。
吴佩孚秘密规划政局未来的同时,直系另一股力量想拥戴曹锟当总统,不过曹锟当总统有两个障碍:一是现任总统徐世昌尚未下台,二是徐世昌下台后曹锟以何种名义上台。吴佩孚的看法是,如果曹锟及直系对权力表现得过于急切,极可能将自己暴露在各种势力的火力之下,也会引起社会舆论的不满。并且,以曹锟的声望和能力,似乎很难获得西方和日本对他的支持。另外由于安福国会解散,原来的国会议员又很难聚集,若是按照程序选举,需要很长时间准备。因此,曹锟想一步成为大总统,难度很大。
这时候曾经南下的众议院议长吴景濂跟孙中山闹翻后北上,适时提出了个“法统重光”的建议,让纠结中的曹锟怦然心动——吴景濂认为徐世昌是由安福国会选举出的总统,在合法性上存在问题,主张重新拥戴当年被赶下台的黎元洪复职,同时恢复第一届国会。这样,不仅可驱逐徐世昌,也可恢复旧国会。黎元洪复职表明恢复“法统”,也使南方孙中山的“护法”旗帜失去依托,或能促使南方军政府垮台而实现南北统一。并且,黎元洪的补足,可以让曹锟下一步当总统变得顺理成章。对黎元洪当年的辞职,吴景濂给出新的解释:黎元洪是在张勋复辟的非常时期离任的,不能视为辞职,应该将他迎回并补满任期,等任期结束后再重选大总统。
吴景濂的方案如此“圆满”,简直让人难以拒绝。与吴景濂进行了一番细谈后,曹锟、吴佩孚决定以此方案操作。当然,吴景濂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曹锟和吴佩孚必须支持自己抓紧制定中华民国宪法,如果在曹锟当选时推出,对于曹锟威望将是极大提升。吴景濂希望能在自己手上推出一部相对完美的宪法,至于手段,在当时的中国,只有与直系这样的实力派合作,民国宪法才有望制定成功,议会政治才有可能继续存在与发展。达成共识之后,一干人开始齐头并进:一是向徐世昌施加压力,让他主动下台;二是制造并推广“法统重光”的概念和舆论,派人去天津与黎元洪接洽,力劝他重新出山……共和政治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显示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性质,成为一种砝码,或者成为游戏的色子了。
善后的形势如此微妙,不甘寂寞的新锐知识分子们,也争先恐后表达立场和看法。经历五四运动之后,知识界已普遍地对徐世昌和亲日的安福系表示出明显不信任,吴佩孚在五四运动中的积极表现,得到了新锐知识界的普遍赞誉。很多知识分子开始对吴佩孚和直系抱有很大希望,自发地加入到对于政府组建的关注之中。1922年5月11日,也就是在保定召开会议,讨论“恢复法统”问题的第二天,胡适请假在家,写了《我们的主张》一文。无证据显示这一篇非常着名的政论文章有什么样的背景,不过文章推出的日期却显得有些微妙。在这篇文章中,胡适详细提出了关于政治改革的原则性意见,即政治改革的三个基本要求:宪政的政府,公开的政府,有计划的政府。在此之前的1917年,胡适一度曾有“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的自我约束,在社会上颇有影响,这一次胡适打破了自己的禁忌。后来,胡适曾在《我的歧路》一文中对自己当初的允诺解释道:“我谈政治只是实行我的实验主义,正如我谈白话文也只是实行我的实验主义”,“那时正当安福部极盛的时代,上海的分赃和会还不曾散伙。然而国内的‘新’分子闭口不谈具体的政治问题,却高谈什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我看不过了,忍不住了,——因为我是一个实验主义的信徒,——于是发愤要想谈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