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秋天，王永明和李东国在同一天收到穆小麦和卫戍发出的婚宴邀请信。王永明打电话给李东国，问去不去杭州，李东国反问，你呢？王永明说，要去的吧，不去不好意思吧。李东国沉默了好一会，说，那就去吧。然后又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这么多年，你还忘不了穆小麦啊。王永明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邀请信来自杭州，也就是说穆小麦和卫戍住在杭州。王永明和李东国生活在永城，去杭州要坐两个小时的火车。王永明说，火车票我去买，然后我们一起去。李东国说，好吧。李东国平时不爱说话，王永明经常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同李东国认识都有十多年了吧，有时候觉得很了解他，可有时候又觉得很陌生。
李东国和王永明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两个人分到了永城。老同学，自然经常走动。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聊着聊着，就聊深了，这时候，说一些内心的秘密也是免不了的。有一次，王永明喝醉了酒，就和李东国说起他的初恋。王永明的初恋，李东国其实知道，具体细节是不知道的。那时候，卫戍、王永明、穆小麦、李东国是同班同学。王永明和穆小麦谈恋爱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王永明以为没人知道这事而已。那天，王永明对李东国说，你一定不知道，我初恋对象是穆小麦。李东国没醉，他脸上露出不感兴趣的茫然的表情。他这人经常这样，这不会压制王永明述说的激情。
王永明叙述他的初恋时，脑海里浮现出穆小麦的形象。在高中时，穆小麦几乎是男生目光的焦点，这不是说她有多美（当然，也不能说不漂亮），而是说她确实拥有令人窒息的体形。是的，令人窒息。每次，穆小麦从前面走过，王永明就有一种要晕眩过去的感觉。她的皮肤真是嫩啊，脸上白得像要破裂，脖子洁净，让人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穿着宽大的运动服，是学校的校服，但胸前鼓胀，让人想象里面的柔嫩。怎样柔嫩，王永明当然是知道的。后来，他们分手了，她的柔嫩依旧让他浮想联翩。当年，班上的男生知道王永明和穆小麦好上了后，酸了足足有半个学期。这半个学期，王永明在男生中很孤立，他们都不理他。
王永明酒后对李东国说，当年他和穆小麦就在学校边的山脚下约会。那地方有一块巨石，巨石后面是草地，在那地方约会，没人会发现。王永明说，有一次她穿着裙子，到了巨石后面，他们就抱在了一起。那天，他脱掉了她的上衣。她的乳房真是白啊，上面还有弯弯曲曲的静脉呢！他本来想脱掉她的内裤的，但她死活不肯。她只是死死地抱住他。后来，他的下身同她碰在了一起，但还隔着内裤。他也穿着内裤。她不脱，他也不好意思脱。他在上面摩擦，后来，他感到液体出来了。他的脸通红，感到自己很流氓。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状况，问他舒不舒服，还拿出卫生纸，替他擦干净。然后，给他系好了皮带。他呢，见她的大腿上有些泥巴，也用手给她擦了一下。
王永明有一次回母校，他去那地方坐了一会儿。那地方现在种上了一片几内亚月季，花儿开得妖艳而怪异，让那个地方有一些垂死和腐烂的气息。
那一次喝酒，王永明言语粗鲁，说得相当投入，好像他此刻不是在回忆，而是正在和穆小麦约会。他对李东国说，现在想起来是终生遗憾啊，那时候我纯洁啊，我就没想到进入她，每次都是这样过干瘾，要是现在，她不答应的话我就强奸她。他说，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这样了，我都没同她发生关系，我竟然这么纯洁！
王永明这么多年确实没有忘记穆小麦，关于穆小麦的消息，王永明从来都不肯错过。朋友们经常开他玩笑，说他的心里有伟大的爱。所以，这次，王永明是怀着伟大的爱去参加穆小麦和卫戍的婚礼的，至于李东国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王永明不了解。王永明觉得李东国有时候挺怪的。不喜欢说话的人都有些怪怪的。
王永明和李东国是在火车站见面的。那是秋天的下午，车站外阳光明媚，但王永明的心里有些黑暗。去参加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的婚礼，内心总会有点儿复杂吧。这天，倒是李东国先到车站的，眼看着那阳光下的火车快要发动了，王永明才赶到。李东国骂了王永明几句。王永明说，又不是参加你自己的婚礼，你着什么急啊。他们奔跑着，在火车开动的那一霎冲进车厢，总算没有错过，否则，下面的故事就没有了。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占了他们位置的两个民工很不愿意让座，让他们出示车票。两个民工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王永明怀疑他们可能是文盲。后来，他们终于一脸晦气地站了起来。王永明觉得李东国今天似乎有点不高兴，他的脸像民工一样晦气。他想，李东国是怎么回事啊，我脸上有晦气还说得过去，因为我是去参加穆小麦的婚礼啊。但王永明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民工走后，他把这个意思说了。并说，李东国，你喜气一点，去参加人家婚礼要喜气一点。李东国笑笑说，你是强作镇定。王永明说，什么话，我就是心情好嘛。
好吧，你心情很好，我看出来了。李东国不以为然地说。王永明想，李东国这家伙，小人之心，他是不会明白的。李东国今天好像比往日沉默，茫然地看着窗外，就好像他是去参加一个葬礼。
王永明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说话他会浑身难受。在列车上不说话，尤其难以忍受，多无聊啊。他试着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就主动提起关于穆小麦的往事。他问，你记不记得穆小麦和生理老师之间的事情？
李东国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记得呀，当年，这事谁不知道啊。
生理老师是王永明永远的痛。就是生理老师从王永明那里夺走了穆小麦。当年，班上所有男生，对这件事可以说心情复杂。一方面，王永明终于失恋了，男生们内心都有一种隐隐的快感，但穆小麦跟生理老师好了，男生们觉得很古怪，觉得其中有一种黑暗而隐秘的气息。一个老师和一个女学生之间的事比学生之间要来得不平常，来得有戏剧性，甚至有一种类似乱伦的气味。
生理老师是一个老男人，四十多岁了吧，也许还要老。长得也极其丑陋，他一脸皱纹，鼻子出奇的大，嘴唇很厚，但有点豁，细小的眼睛倒是十分有神。他脸蛋虽然丑，但走路腰板挺直，有一点儿风度的。生理老师平时不大说话，很深沉的样子，也不大同人交往，因此看上去有一些神秘感。关于生理老师，故事很多，都是一些犯生活作风问题的故事。据说，他调到这所学校之前，就曾勾引过一个女学生。当年穆小麦经常去生理老师的宿舍，去问一些问题，好像穆小麦想成为一个生理卫生方面的专家。
这事情还得怪我。是我让她去问的。王永明说。
你让她去问什么？
我告诉她，做爱不一定会怀孩子的，她不相信，我说不信你去问生理老师。
还有这种事？
现在看来，我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就是嘛。
火车在田野上奔驰。车窗外树林一闪而过。天边，有一群天鹅排成人字，向南飞去。王永明觉得火车这种交通工具是有那么一种超现实气息的，坐在车窗里，看什么都很美，像远离了尘嚣，像某个银幕上的场景。说起电影，王永明想起当年学校里放露天电影的情景。在黑暗中，穆小麦坐在生理老师身边。他们之间当然有一点距离的。整个夜晚，他们俩一动不动，像木偶一样，也没讲一句话。但王永明感觉到他们俩之间似乎有一些温暖的气流。他因此嫉妒得都发狂。他绝望地想，他们一定无比甜蜜。
很快，他们就到了杭州。他们打的去酒店。王永明想象着穆小麦和卫戍盛装站在酒店前迎接宾客的傻样。不过，他们捧着鲜花去赴喜宴也够傻的。这年头，大家都搞得很从众，一个个看起来都很傻冒。王永明还想象，穆小麦丰满的体态穿上婚纱一定让人叹为观止。但事实同他们想象的相去甚远，穆小麦和卫戍并没有站在酒店门口。酒店大堂也没有关于他们婚宴的指示牌。王永明似乎有点不高兴，骂了一句娘，说，这算什么？难道欺骗我们？李东国说，你一定愿意这是一个骗局，这样，你还有机会。李东国难得也会幽默一下的。王永明黑着脸说，开什么玩笑。不知道他是在说李东国还是在说穆小麦和卫戍。他拨通了穆小麦的手机。他说，怎么没人呢？你们在哪里搞？穆小麦说，你们到了？王永明说，是的。穆小麦说，进来吧，321包厢。王永明挂了手机说，在321包厢。王永明在前，李东国在后，进了321包厢。没有想象的那种喜宴的热闹，里面只有新郎和新娘。新郎和新婚也没穿礼服，衣着相当随意。当然，新郎和新娘脸上还是有喜色的。李东国和卫戍拥抱了一下。卫戍的脸红了。李东国没拥抱穆小麦，但王永明要拥抱她。穆小麦咯咯一笑说，你真俗气，现在时兴男人之间拥抱。她还是让他抱了一下。王永明说，我才不要拥抱男人呢。
卫戍就说，我们开始吧。王永明说，就我们四个？穆小麦说，是呀，我们不想搞得太热闹。王永明觉得这也太不严肃了，他们俩不远万里严肃地来，新郎和新娘竟然这样不严肃。王永明觉得卫戍这小子太不像话了，不该这样草率地打发穆小麦，穆小麦怎么能这么委屈呢？王永明想，如果是他同穆小麦结婚，他一定会请所有他们认识的人。王永明就有点为穆小麦不平。酒一上桌，王永明就流露出对卫戍的不满，要灌卫戍的酒。穆小麦倒是很护着卫戍，她说卫戍不会喝，要喝就同她喝。王永明知道卫戍不会喝。卫戍人高马大，很白净的一个小生，竟然不会喝酒，算什么男人嘛。王永明有点不以为然。但灌穆小麦他又有点不愿意。穆小麦坐在卫戍和李东国的中间，王永明面对着她。这会儿，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永明，好像看透了王永明的心思。王永明就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们怎么今天想着结婚了？王永明问。卫戍说，也是临时决定。所以没请别人，只请你们俩。请你们是小麦的意思。穆小麦进一步解释，我老公明天要出国了，去南非，我想想，还是办了吧。听到穆小麦说“我老公”，王永明肚子一酸，就又来劲了，他对卫戍说，你都做了人家的老公了，这酒一定要喝。卫戍说，好吧。但穆小麦夺过他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酒很冲，穆小麦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呼吸，一只手搭在李东国的大腿上。她的头发挂到李东国的脖子上。王永明觉得穆小麦应该注意一点嘛，当着老公的面怎么可以这么放肆。又想，卫戍都不吃醋，我吃哪门子醋啊。
你们什么时候出国？李东国问。他先去，明天早上七点钟的班机，我再看看，可能会晚些出去。王永明说，原来不是婚宴，是告别宴。李东国说，当然是婚宴。穆小麦开玩笑道，王永明就是想我永不结婚，一辈子做他的偶像，是不是？卫戍说，结婚了也可以做偶像的。李东国说，你倒是大方。李东国把酒杯倒满，敬穆小麦。李东国好像突然来劲儿了。他对穆小麦说，刚才王永明说你们这不是婚宴，我想想也同意，既然不是，那我们得把卫戍送到机场，我们今晚就不睡了。李东国话说得有些霸道，王永明听了有些吃惊。王永明发现卫戍也吃惊地看着李东国。王永明想，这怎么行，人家是新婚，不能这样没人道。但又想，这样也不错啊，不能叫他们太幸福了。王永明就说，李东国说得有理，我们闹个通宵。王永明又补充道，你们也算不上新婚，你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这样不算不人道。穆小麦说，我还是处女呢！王永明大声感叹：啊……这时，卫戍的脸红了。卫戍的皮肤很白，脸一红，看上去特别纯真，真的像一个处男。但穆小麦，呵呵，处女，呵呵。王永明说，我们不管你是不是处女，我们打算不让你们睡了，闹他个通宵，直到把卫戍送走。就这么说定了。
喝了一个钟头，穆小麦要上洗手间。她拉李东国，要李东国陪她去。她说，我喝醉了，你扶我去吧。李东国说，让卫戍陪你吧，他是新郎。她说，你太不大方了。王永明马上站了起来，说，我陪你吧。王永明扶住了穆小麦的腰，穆小麦发出咯咯的笑声，说，你真的以为我喝醉了？王永明说，你喝醉不喝醉，我都陪你去。穆小麦的头发很好闻，有一股子奶香，让王永明有一些异样的感觉。王永明觉得穆小麦身上有一种让人躁动的东西。他和别的女孩子握手，一般不会有感觉，但和穆小麦的身体一接触，就有一种触电感。
王永明扶着穆小麦出了包间。出了包间后，穆小麦的脸上马上就布满了阴霾。她说，你把手放下吧。王永明涎着脸说，你说人家不大方，现在是你不大方了吧。穆小麦不说话了，她好像显得很累。王永明想，她大概喝多了。
穿过长长的回廊，就到了洗手间。王永明当然不能跟着进去。他说，我等着你。穆小麦就进去了。王永明等了将近十分钟也不见穆小麦出来，他担心穆小麦是不是不舒服，就小心地推门张望，他看到穆小麦正站在镜子前，竟然泪流满面。穆小麦是背对着他，他是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的。王永明还没见过穆小麦流泪，所以，有些吃惊。镜子上有些水汽，大约因为穆小麦长时间站在镜子前的缘故。穆小麦的脸在水汽中显得十分惨白。王永明说，你怎么了？穆小麦迅速擦去了泪水。她说，你进来干什么，我有点醉了。王永明说，你没事吧？她说，你先回吧，我再等会儿。
刚才的场面让王永明觉得穆小麦其实挺落寞的。他的心里竟然有点儿痛。他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今天她是新娘啊，她应该开心才对。不过女人都有点儿怪异的，她们经常搞不清高兴和悲伤之间的区别，情绪反复无常。
王永明回到了包厢。刚才出来的时候，包厢里挺热闹的，但他进去的时候发现包厢里没有一点声音。卫戍换了座位，他坐在李东国边上，桌子下，他们的脚还靠在一起。他们的脸上竟然也有些悲伤的意思，好像刚才穆小麦的悲伤有传染性。或者是因为王永明心里牵挂着穆小麦，所以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悲伤。他们见他进来，卫戍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卫戍问，她呢？王永明说，一会儿就来。卫戍说，喝酒，喝酒。
一会儿，穆小麦就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已是精神焕发。王永明都有点吃惊，好像刚才他所见仅仅是他的一个白日梦。她说，王永明没风度，丢下我不管了。不过，同你们俩比，王永明优点还是挺明显的。
那晚，李东国和王永明真的留了下来。
他们喝完酒后，就去了他们的洞房。所谓的洞房也不是太像，只是简单的装修，同眼下别人的排场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连一张双人床都没有。电视机倒是新的。穆小麦说，我就是喜欢看琼瑶片。王永明说，穆小麦装纯情。卫戍出国的行李堆在客厅里，使客厅看上去非常拥挤。他们在客厅里坐下来，开始打牌。穆小麦要和李东国搭配，李东国这次没意见。王永明说，惨啊，不过，新郎你比我更惨，新娘同别人配对。卫戍说，更惨的是我新婚之夜入不了洞房。三人就哈哈笑起来，只有李东国没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