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洞穴有一股潮湿而温暖的气息,这气息让小罗感到平安。他坐下来,靠在洞壁上,洞壁粗糙,壁上有一些尖锐之物,小罗的身体压着这些尖锐之物,有些疼痛,这疼痛令他的肌肤松弛了一些。除了洞中的潮气,更强烈的是小越的气息。小越身上的血还在流。他的衣服上都是血迹。这红色令小罗迷醉。他感到这黑暗的洞穴这会儿似乎笼罩着一层红色的光晕。他已被幻想击中,他想让小越那把刀划过他的肌肤。不是小罗自己划,而是让小越来这么做。他内心充满了期待。
“小越,我可以看一下你的伤口吗?你的血还在流。”
“没事。”
“你流血痛苦吗?”
“没有感觉。”
“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小罗又说:
“小越,我可能有点毛病。”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出来你不要吓坏。”
“你说吧。你能有什么病?我看你身体好得很,能活一百岁。”
“小越,我真的有病,我的身体经常发胀,血脉胀,经常觉得全身发痒,只有把自己的皮割破,流出血来我才感到平静。”
黑暗中,小越抬头看了小罗一眼。他没吭声。
“你觉得我怪吗?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已有一段日子了,我经常切割自己的身体。我看到你流血,我的肌肤又胀了。很难受,我很痛苦。”
“是这样。”小越说,“不过,有时候我也身体发胀,但我没这样干过。”
“小越,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帮什么?”
“用你的刀子帮我。”
小罗靠近了小越一点。他伸出手臂,他叫小越用刀子划他的血脉。小越有些犹豫,他说没事的,你尽管划。他这样说的时候,被某种欲望激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当刀子划过肌肤的刹那,他张大了嘴巴。那真是令人迷醉的时刻。来自身体深处的宁静迅速覆盖了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蓝色天空下飘荡的气球。
“很快乐吗?”
“难以形容。”
“我好像也有点胀得难受。”
“你想试试吗?”
小越把刀子递给了小罗。小罗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刀。血喷射而出,小罗的脸都染红了。
此刻,洞穴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小罗没有想到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神圣、美好,如此温暖人心。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像是在水中浸泡着,在幸福中浸泡着。他的呼吸均匀,满足。洞穴里充满了血腥气,还有小越呼吸出来的甜甜的气息。他问小越,感觉如何。小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罗把身上的血液滴在刀子上面。小越也凑过来,把血液滴在刀子上。他们的血在刀子中融合。两滴血结合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它们相互吸引,然后变成了一滴。小罗很多时候希望和小越是同一个人。
小罗就是感到小越好。
那个防空洞,那个黑暗的地方成了他们的乐园。
他们在防空洞点了油灯。他们把彼此的血滴入瓶子里,再分成两份,然后把血喝了下去。喝完血,他们就躺在地上。死亡的气息还在,小罗感到他的灵魂好像已升上半空,在微风中飘荡。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一只鸟儿,或已经成为风本身。每当这时,小罗的想象无比瑰丽。他还发现想象源自他的柔情。幻想如水,幻想是水中的植物,是柔软的水生动物,是水中滋生的青苔,是热带鱼,是雨水落入湖中。有时候小罗觉得自己就是那水,而小越是水中之物,他们是共生之物,是一体。
迷幻的气息是要传染的。他们平静地躺在那里时,李先映也爬了上来。这段日子,李先映一直跟着他们,成了他们的见证人。这会儿,李先映的脸上布满了决绝的神情。他拿了小越的刀子,学着样儿,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然后躺在小罗他们身边。小罗问他怎么样,爽吗?李先映点点头。
小罗一直看着小越。小越抬起头来,他们两人对视着。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神分外明亮,就像是一对透明的晶体。是的,此刻他们都有点脆弱,就好像死亡此刻已攫住了他们,但此刻的死亡并不可怕,相反像是有极大的快乐,就好像死亡的气息把这里的一切照亮了。小罗看到自己的肉身此刻在欢快地跳跃、飞舞,无比地轻逸。小越的脸虽有点苍白,但显得更为清丽,他的嘴唇鲜红,使他显现出一种柔性的生动。小罗闭上眼睛,看到了不能看见的事物,这些事物此刻光芒四射,如时间之河上的标记,如夜空中的星星。
一天,李先映带了五个伙伴来到防空洞,他们也要加入。那天,李先映弄来一只很大的碗,他们把自己的肌肤切割后,就让血滴入这碗。血液的融合使他们感到神圣。
集体的自戕使死亡的气息更为浓烈,现在,好像整个洞穴就是天堂或者地狱本身。他们的脸上布满了圣洁之光,他们看小罗和小越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之情。小罗有一种身处圣坛之上的感觉,当他把目光投向他们时,有一种冷酷的居高临下的威严。这个时候,他感到另一个自己已不在这里,已在四周快活地飞舞,像一只蝴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多余之物,他想把自己的身体剔除干净,让身体和灵魂彻底分开,因此,他在自己的肚子上又划了一道口子。快乐和痛苦同时在延续,痛苦有多强烈,快乐就有多强烈。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这个游戏。有时候,当小罗独自走在阳光下时,这情形会令他感到恐怖,他也考虑过不再继续这危险的勾当,但当他感到身体需要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了。
有时候,在他们的整个身心被安静的死亡气息笼罩时,小罗的眼前会出现那个女孩的裸体。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女性的裸体。当小越命令她把衣服脱去,小罗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了。小罗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她。她的肌肤是多么细腻,小小的胸脯结实饱满,身体小巧精致。洞中的黑暗使她显得更加妖惑,她的身体给人一种雨后滴在树叶上的露珠般的凉爽的感觉。细狭处浑然天成,阴暗处柔顺而灵敏,那轻微的起伏中像是蕴藏着无穷的热情。他看了她的身体,不再叫她烂货。也许她是烂货,但他不能忘记她的身体。他记得,当他看着她时,她转过头来,向他微笑。他的心震动了一下。
小罗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回家的。难道她真的是光着屁股回去的吗?对这个问题,他百思不解。因为好奇,这段日子,他的目光一直在捕捉女孩的身影。有一天,他独自走过冷饮店时,她站在那儿。他放肆地看了她几眼。他想上去问问她这个问题,但想了想,就装模作样、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她却叫住了他,说:“你过来。”他就过去。“你看我干吗?对我好奇?”他说:“我想问问你,你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她说:“嗨,想知道?晚上你来防空洞找我吧,我告诉你。”说完,她就走了。她的小屁股圆圆的,扭得十分风骚。
小罗愣在那里。对她的邀约他当然是有些想象的。他不知道她的意思。但他愿意猜测她的意思。他的猜测当然比较暧昧。那天下午,他和小越在一起时有点心不在焉。小越问,有心事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小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越似乎有点不高兴。那天下午,小越很有破坏欲,见什么就想砸什么。那天小越砸了三十八盏路灯。小罗整个下午都在想晚上是否让小越一起去。后来决定还是独自前往吧。
小罗对父亲是越来越难以忍受了。他想着晚上如何和女孩约会,父亲却要小罗去喊他的朋友打麻将。父亲说,他打电话没打通,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坏事。他又说,就是在床上搞女人,你也把他叫来。小罗冷冷地看着父亲,说,你等着吧。他就走出了家门。
天色已晚。街头已是灯火辉煌。小罗的父亲早些年在这样的街头捞世界,他的恶名曾让人闻之丧胆。但几年前,他被人修理了,他的一条腿被打成了骨折。他在家静养了三个月。小罗以为父亲会报仇,他没有,他变了个样了,变成一个只会对小罗撒气的混蛋,好像他的骨折全是因为小罗的缘故。小罗想,他才不会去替他办事呢。让他等着吧。他向防空洞奔去。
从防空洞回来,已是午夜。小罗觉得浑身是劲。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在等着,他想,也许他气坏了,等着教训我呢。不过,小罗此刻一点也不怕他。小罗感到自己突然有了蔑视一切的气概。小罗对自己说,如果他想教训我,我会给他颜色看的。他走进房间,父亲睡得像猪一样,发出的鼾声比猪更难听。父亲的面容更像一个白痴。这时,小罗突然有了一个恶念。他掏出家伙,打算把尿尿到这张令人恶心的脸上。他想和父亲在今晚有一个解决。尿撒在父亲的脸上,溅起水花。父亲没有醒,相反,他好像在品尝美酒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没醒。小罗的挑衅无效。
第二天,父亲一早醒了。他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尿臊味,他用鼻子凑近自己的身体,嗅着,他用多疑而尖锐的眼神看了小罗几眼。
小罗和那个女孩睡了后,碰到小越,就会感到内疚,就好像他背叛了小越似的。这是一种很别扭的感觉。平常他说话时喜欢直视小越。小越的目光很清澈,亮晶晶的那种清澈,他曾嘲笑小越,他的眼睛亮得像一个白痴。但现在,小罗不看小越,总是低头和小越说话。
现在,小罗的身子不但胀,而且痛,这种感觉来得比以前更频繁。在防空洞里,他更加疯狂地自戕自己。好像唯此才能缓解内疚。血液在流淌,最初,血流如注,但一会儿,变得缓慢多了。这时候,他有一种无力感,好像就要死去。这让他感到恐惧,这恐惧几乎让他的心消融,就好像他此刻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但这消失的感觉同样让他快乐。他感到自己是多么自由。这时,他才会直视小越的眼睛。小越神秘地微笑着,目光既明亮又散淡,他好像是看着小罗,又像是在同一个不存在的人交流。小罗的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