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隔壁班的女孩。她有一张稚气的脸,她的鼻子上经常有细细的汗珠,那年夏季,好像细汗一直在她的鼻子上。但她的身体开始饱满起来,有了曲线。那是让人费解的令人充满好奇的曲线。我无法想象。
那时候,我已是一个初中生。我家前面的那条路是通向学校的必经之路。每天放学,我就快速地回家,站在阳台上,看同学们成群结队地走过。我在人群中寻找她。几乎不用寻找,我就知道她出现了。她在那个拐角出现之前,我就嗅到了她的气息,那气息好像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存在。然后,我看见了她。她低着头,从来不朝我这边看,而我贪婪地看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动作。我发现她的脸红了,好像有些欣喜,她在追打另一个女孩。她的样子令我感到喜悦和宁静。我觉得生命中似乎有一个盼头,等待她的出现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渐渐走远,马路上空无一人,我的心就像马路一样空荡,就好像我的心被她带走了。
她是我同学的堂妹。她家就住在那同学家的隔壁。为了接近她,我开始去同学家玩。在星期天,我背着书包去他家做作业。在乡村,大人们是没有星期天的,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里劳作。白天的乡村,只有老人和孩子,非常安静、自由,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喜欢黑夜,喜欢黑夜里那种天和地融为一体的神秘感。在白天,我们制造黑夜,我们关起门窗来,点亮油灯或者蜡烛,在昏暗的光线下写作业。我的同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可以一天不说话。他的皮肤很白,他们家里人皮肤都白。她当然也很白。我多么希望他和我聊聊她。或者,希望他把她从隔壁叫过来,一起做作业。
有一天,她过来了。她过来时,脸是红的。她来问一道数学题。她先问她的堂哥,他没解出来,又来问我。她就坐在我身边,我激动得发颤,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的。后来我终于解出来了。我讲给她听。这时她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在我解题的纸上移动。我碰到了她的手。她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我说话结结巴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理解。她最后拿起纸,笑着对我说:谢谢。然后走了。我说,你同我们一起做吧。她脸上一下子飞满了红晕,摇摇头,说,不了。
我感到既幸福又羞辱。幸福就在我的手上。我的手滑滑的,感觉分外敏锐,好像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手上,好像全身只有那只手是有意识的,会思考的,我感到这只手的陌生,好像它并不属于我。总之,它是一个异样的存在,是我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那部分相当于万恶旧中国土地上的革命圣地延安。羞辱的是她没有留下来,那等于是拒绝了我,我于是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像尘埃一样无足轻重。我的心头有一丝尖锐的痛楚。
我和同学的友谊越来越深厚。我们出双入对,时刻黏在一起。我一直和化学老师关系很好。他是外地人,一个单身小伙。他长得很丑,脸上有一小块黑记。他喜欢我们的英语老师。我们的英语老师胖胖的,但非常白。我们的英语老师对男生非常好,对女生横眉冷对。化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住在学校里。化学老师喜欢英语老师,但英语老师显然并不喜欢这个追求者。我带同学去化学老师的宿舍。那天化学老师有点冷落我,他一个劲和我的同学聊天。后来,他开始赞扬我的同学的皮肤。他说,真白,像一个女孩。我的同学平时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听了化学老师的话,早已面红耳赤。化学老师突然激动起来,捧住他的头,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我看到他的脸上留着唾沫的痕迹,恶心得直想吐。
这之后,我的同学经常去化学老师那儿。我被冷落了。也许我也腻烦了和他在一块儿,或感到有什么令我不安的气息,总之,我和他渐行渐远。我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和他成为朋友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关于我的这位同学,后来他一直没结婚。多年以后,我见到他,他的皮肤一直那么白嫩,他的眼神十分茫然。
很快就到了冬天。我们穿起了冬装,但由于身体长得太快,去年的冬装太小了,我们因此看起来有点可笑。可那段时光,我是多么爱美啊,为了使衣服看起来不太短,我穿得异常单薄。在寒冷的西北风中,我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但一看到她,我就会感到暖和。
白天,公社的礼堂要放电影了。公社的礼堂没有窗帘,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它的光芒比电影放映机发射出来的光线更强烈。总有使白天变成黑夜的办法。礼堂的窗子上糊上了涂成黑色的报纸。人造的黑夜就出现在礼堂。我已记不清那天放映的是什么电影,为什么公社的礼堂突然放映起电影来。我们没有票子,好不容易才钻进礼堂。在座的都是公社的头面人物。他们的座位后面已挤满了人。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她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她的周围是几个毛孩子,他们不会感到她的存在,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银幕上。可是,当我看到她就在不远处时,电影就消失了。电影变成了一团缤纷绚丽的色彩,声音也显得极不真实。在我的感觉里,别的一切都退到很远的地方,好像影院里唯有她存在,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我在慢慢靠近她。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和她靠在一起了。温暖的感觉迅速传遍我的身体。但我的表情却像一个傻瓜。公社的礼堂十分破旧,天花板上有几缕光线像箭一样射下来,有一缕照在她的脸上。我知道现在不是黑夜,礼堂外阳光灿烂。这个感觉像梦幻似的。她在转动她的脸,我看到在那缕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婴儿一样的茸毛,金黄金黄的,软软的,我有一种抚摸的冲动。我不能这么干,除非我是流氓。我没看银幕,我长久地看着她。我希望时光就此凝固。
第二天,在学校的一个拐角,她突然塞给我一包东西,然后就跑开了。我预感到这包东西里有我期望的一切。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把这包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面。北风很大,气象预报说,过几天就要下雪了。我虽然衣着单薄,但这会儿一点也不寒冷,就好像那包东西是一个巨大的热源。事实上,我那时对外界的感知完全消失。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一看她给我的是什么东西。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我匆忙走进教室,木然坐着。那一节课老师讲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感到一切都远离了我,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就好像我进入了某个真空世界。
包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条围巾。那是一封充满了革命词汇的信,当然,充满了情感。她在信里叫我哥哥。她勉励我为革命为四化学好本领。读着她的信,令我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太激动,相反,我感到全身发冷,就好像我落在了一个冰窟窿里面。我内心的狂喜早已被恐惧占据。
一条轻飘飘的围巾和一片薄纸把我压垮了。我还没准备好,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情。我心很虚,好像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那天放学,我再也没有站在阳台上等待着她走过。我躺在床上。我想象着她路过时的模样。平时,她是不会朝阳台看一眼的,今天呢?她会向阳台顾盼吗?她会为那个没勇气的家伙失望吗?她能明白我身上这千钧重担吗?她不会明白,她比我有勇气。她一定不会想到,我是这么容易被击垮。我的心有一丝隐痛。
我不知如何处置围巾和信。我不可能把围巾围到我的脖子上。我又不知道把它们藏在哪里。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两件东西。这两件东西现在像两枚炸弹一样令我感到危险。我暂时把它们压到床垫下面。
她大约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回音。但我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开始热衷于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开始远离女生,就好像女生是危险品,必须敬而远之。有时候,我会和她迎面相遇,我会对她微笑,我希望用微笑暗示一些什么,但是她不再理睬我。她不再看我一眼。后来,她提前退学,去城里顶替父亲的工作。再后来,我就把她忘记了。
有一些新的电影被拍了出来,由此诞生了一批电影明星。我在一本叫《中国青年》的杂志的封三上,看到了她们的照片。她们是:刘晓庆、张金玲、陈冲……她们成了我的梦中偶像。我最喜欢在电影《乡恋》中扮演寻找哥哥的陈冲,我弄了一张她的年历,在画片中,她显得稚气、单纯、朴实,但她的胸脯饱满。她们慰藉着一个少年热闹而寂寞的日子。
我考上了一所着名的高中,它离县城有十余里,坐落在一个山岙里,面向一个巨大的湖泊。那里安静,风景优美,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我的中篇小说《穿过长长的走廊》里的相关场景,留有这所学校给予我的至深印象。在上个世纪30年代,这里曾聚集着李叔同、叶圣陶、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一大批文化名流。至今这所学校里都保留着他们的故居、手迹和字画。它的建筑依旧保留着上个世纪20年代建造时的样子,是中西结合的建筑式样,有着长长的围廊。90年代初期,根据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关于三闾大学的戏就是在我们学校拍摄的。
我感到这个安静的学校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气息,多年以后,我想,这种气息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自我想象,这种想象当然来自这个学校的传统,想想这里曾经接纳过这么多伟大的人物,你就会感到骄傲,好像空气里依旧回荡着当年的气息。一种对我来说朦胧的价值判断开始在我的心里形成:因为景仰这些文化名人而开始景仰文化,并认为文化是这世上最值得为之献身的事物。
就这样,我高中时就成了一个文化至上主义者。每周,学校都会放一场电影。天晴的话在篮球场,天下雨,就在礼堂。在这所中学里,所有的孩子都住校。在上世纪80年代,几乎没有太多的娱乐,生活单调、刻板。那时候,台湾校园歌曲和邓丽君刚刚传入。邓丽君甚至还是非法的,被官方当成靡靡之音。学校广播站放的基本上是台湾校园歌曲。我们就在这些清新而健康的歌曲的陪伴下读书。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熄灯就寝,几乎被淹灭在题海之中。所以,每一次放电影,对我们来说依旧像一个盛大的节日。至少,这天晚上,不用做习题了;至少,这天晚上,我即使不看电影也可以让脑子空下来想些遥远的事情。学校放映电影秩序井然,不像乡村电影那么嘈杂,在星空下,我们盯着银幕,光影在脸上变幻。
黑暗中,万物生长,银幕如梦。我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有一些暧昧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那些和女生坐在一起的男同学挺着腰,他们目不斜视,整个晚上像一个木偶。但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他们一定很累吧?可电影结束后,你会发现他们精神振奋,双眼炯炯,好像有无穷的精力无处发泄。他们会突然搂住某个男生,并把男生抱起来。当我被他们抱住时,我会感到汗毛倒竖。
一天,看电影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让我看最后一排。我看到生理老师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专注于银幕,但又像是灵魂出窍。那女生我有印象,她是二年级的,长得非常丰满,一头黑发下面是一张可爱的娃娃脸。那人说,每次看电影他俩都坐在一块儿,她还经常去生理老师的宿舍。那天我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的暧昧关系给人一种类似乱伦的感觉,更显深不可测。
班长成了我的朋友。他看上去很内向,笑起来温和,甚至有点儿类似女性的羞涩。他说话不多,但喜欢同我讲个不停。他是一个城里孩子,读过很多书,有很多奇怪的知识。这些知识令我感到震撼。他告诉我关于百慕大的故事,他说那个地方躲藏着一些外星人。他说,飞机和船只通过那个地方,就会失踪。然后在几千公里的海面或天空就会发现那些失事的飞机和船只。
我开始读一些关于这种奇怪的知识的书。他借我一本《众神之车》。这本书有着神奇想象力。照这本书的观点,我们人类是外星人和地球生物交配的结果。这之前,我们从课本上学到的都是达尔文的观点,认为人是由猿进化而来的。伟大导师恩格斯也这么认为。可我也不是没有疑问,猿怎么进化成人类呢?虽然说很漫长,但恐怕也是不容易的吧。再说了,从历史书上,我了解到人类的文明好像一开始就很成熟,远古的人类似乎也都很聪明,什么阴谋诡计都想得出来。像金字塔什么的,造得这么宏大,又完全没有机械设备,智商高得今人都无法想象。
神秘的世界把我吸引了,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是啊,这世上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事。比如人死后会变成什么?人有灵魂吗?灵魂不死吗?有没有鬼呢?我自然会和他讨论鬼的事情。他说,他见过鬼,在他老家的井边,人们经常见到一个白衣女人在移动,他说,移动的女鬼没有脚。
学校里放映了一部科幻电影,电影的名字我忘了,内容至今记得。那是一部关于捉鬼的电影,影片试图解释人为什么会遇见鬼。电影中恐怖的影像把我们迷住了。
几乎是他在引领我的兴趣与阅读。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在写诗,他一直在读文学书籍。他同我说起歌德和普希金,还同我说起艾青和朦胧诗。他说,艾青正在批判朦胧诗。
在他的引领下,我开始阅读文学期刊。那是一个文学的新时期,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井底之蛙,有一些青蛙,小心地跳到井沿上,看到外面世界的风吹草动,就告诉还在井下的蛙,井底之蛙开始疑惑,不安,兴奋,冲动。那是个诗歌时代,面对这么多令人一惊一乍的东西,我当然也是似懂非懂。“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我很喜欢这句诗,这句话既简单又繁复,像绕口令,又如一句废话,但我却感到这诗有着无限深意。
那年春天,我们的班长不想睡觉了,他成了歌德。他不但背诵电影《生死恋》中的片段,他还背诵歌德的诗句。“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他在宿舍里朗诵,像五四青年一样意气风发。熄灯铃早已响过,他还在宿舍里闹腾,他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平时说话也不是太多,但现在,他滔滔不绝,一首一首地背诗歌,古诗新诗并举。“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后来,他实在背不出新的情诗了,他就开始歌颂祖国。他吼道:“祖国啊,我亲爱的母亲……”
那天,他闹了一夜。当别人闹腾的时候,一般来说我会变得十分冷静,不容易被人带动。我感到班长已不正常了,亢奋得像一个精神病。我很担心,他这样下去,会进入精神病院。我碰到过那种亢奋型的精神病,在我们的村子里,那个光棍,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这样没日没夜地闹事,他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但力大无穷。他发作的时候,村里的妇女就会像逃避瘟疫一样躲避他。我们都叫这个光棍为花癫。我担心我的班长是不是也得了那种叫花癫的疾病。他的精力真是充沛啊,我觉得他的整个身体在黑暗中发光,像一团燃烧的火。他这样下去会成为一团木炭吗?我几乎已经看到了他的白骨,就好像他是白骨精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