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梦璐
1990年4月出生。曾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如果说90后很青春,很小资,很非主流,那么,我是个例外。如果说金牛座女生很执着、很坚定、很勤劳,那么,我又是个例外。沉湎于时间,为爱好而写作,人生与世俗无关。
我们都曾迷茫,我们都曾无知,我们都曾若盲眼人,挣扎在机缘与时间的原野……
--题记
她的生命宛如一次漫长而曲折的旅程。开始时是阳光满路,走着走着就入了隧道,只剩下满目的黑暗和恐惧。她在其中挣扎摸索,却似乎永远也不会知道,隧道的另一个出口,就埋藏于深深的机缘与巧合……
出生的时候,她微微地伸了个懒腰,于是就做了妹妹。
一岁时,为她摆庆宴,不哭也不闹,只有那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盛了水般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五岁时,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在床头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地画满了“苏珞”。
十岁时她迷上了凡高,迷上了对色彩的调剂与涂抹。
十三岁时,她和姐姐苏璎同时获奖,成了苏家赞不绝口的宝贝。
十六岁时,她和家人驾车出游,却难料途中遭遇车祸,只有姐姐和她得以幸存。从此,她的生命里不再有父母的出现,一同失去的还有整个世界的影像。
她在车祸里失掉了她美丽的双目,而这个世界最后留给她的模样,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鲜红。
苏珞的生命本该就这样发展,在无尽的黑暗中,在自己无法释怀的心结里,绝望地活着,也绝望地死去。然而她却遇上了乔迁,不是总角之时亦不是豆蔻之年,而恰恰是在那个不早也不晚的夏天里,于时间的无崖荒野里偶然相遇。
命运所有的齿轮在那一刻开始转动,咬合。喀嚓喀嚓,精妙无误。
有的时候,世事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琢磨。
苏珞蜷缩在炽热的阳光里,双手环膝,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她的额头轻抵在斑驳的墙面上,双目紧闭,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在并不安静的街道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遥远的仿佛与这个世界无关。
在街道的另一端,一个高个子少年微微皱眉地望向这边,手里牵着一只因为贪玩而擅自离职的导盲犬。
空气中到处肆虐着干热的巨浪,一波一波地席卷着人们身上残留的水分。耳廓里聒噪的蝉鸣声,是热浪翻滚时泛出的巨响,一声高过一声,气势凶猛无比。苏珞斜着的身体往下滑了滑,这些该死的夏蝉扰乱了她原本清晰的听力,让她觉察到自己越来越凝重的不安。从刚才开始可乐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没有了导盲犬,苏珞就像一只被拔掉了电源的玩偶,无法动弹,只能持续孤独又无助的等待。她感到阳光在脸上直射的越发强烈,皮肤下的血液像被煮沸的水似的在毛细血管里翻腾跳跃,仿佛就快要爆裂出来了。但这种让她颇为不适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她就被一块荫蔽所覆盖,一同凑上来的,还有可乐那湿湿凉凉的鼻子。她欣喜地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她用手心大释般地抚了抚可乐的前额,然后站起来打算向送它回来的好心人道谢。蜷曲了太久的双腿此时已是酸痛,发软,苏珞还未起身就再次跌了下去,不过,这次撑住她的,不是刚才身后僵硬的墙壁,而是头顶那强劲有力的荫蔽--一个男孩子,穿着亚麻的衬衣,微凉的手臂,就像每个人儿时梦里淌过的那条小溪,一丝一丝的把清凉沁入苏珞的皮肤。
他就那么小心翼翼地环着就要倒下去的苏珞,在遮不住阳光的屋檐下,在纷乱嘈杂的街道旁,就那么环着,用心地仿佛是在对待久失复得的恋人。
世界依然是川流不息的世界,人行道上的人们来来往往,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这静止的画面。如同所有的良辰一样,美好得一塌糊涂。
很多年后当苏珞再次回想那个炎热的下午,她依然会为那股清凉感到心悸,就像是久旱的豆苗沐浴到的第一场甘露,铭记并不只是因为鲜有,也掺杂着更深刻的感激。
后来的故事多半有些像小镇里琐碎而凌乱的天空,没有多大的起伏,只是藏青色的一块,每天都是同样的装扮,从不会出什么花招。
苏珞依然会在阳光里进进出出,牵着可乐,牵着她那快要霉变的心情,行走于不大的街区,只是她常常能碰到乔迁。他总是热情洋溢地向她打招呼,然后不请自来地支好自行车陪她坐下。他们之间没有大段的对白,身陷于黑暗太久,苏珞早已习惯将自己深埋于沉默之中。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特殊不再受人关注。她痛恨别人听说自己不幸时栽在自己身上的那副表情,充满了假惺惺的怜悯,让人听着反胃。她更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脱离开这个无光的世界,好让自己不再被贴上不幸的标签。所幸,乔迁并没有对此过问过什么,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那里和可乐玩耍,他会轻挠可乐的下巴,任它从嗓子里发出欢跃而含糊不清的呜咽声。直觉清晰地告诉苏珞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她想,只有姐姐和可乐的世界里,一个陌生人的出现,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乔迁会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苏珞听,他的过去,他的未来,他津津乐道的兴趣和爱好,一切一切,包括一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孩子,他曾朗笑着告诉苏珞那女孩有着和她相同的姓氏。他也会出神地望着苏珞。只是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因为,她那时专注的却是她心里的乔迁,她在心中仔细地勾勒着他的模样,并随着他对她的讲述而逐渐细致入微,就像小时候用彩笔画画一样,乐此不疲。
时间就如同冬日里漫天飞舞的白雪,在乔迁的讲述中,在苏珞的冥想中,一点一点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打,然后被路过的人随意踩踏,掩实,在晴日里开化消释,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眼间就到了秋初,一切却还保留着夏天的残影,炎热不肯离去,霸道地发挥着它的余威。
苏珞和乔迁坐在河堤上,等待着最后一缕夕阳。四周氤氲的青草的味道,夹杂着很淡很淡的水汽,不断冲撞着苏珞的鼻息。她很不安,她不明白平日里一惯细心的乔迁为什么要执意带她来这里看夕阳。难道他不明白,对于一个盲人,可视的美丽是多大的一种奢望和讽刺?但是,她仍然来了,为的只是他轻柔的恳求。
余热渐渐开始消散,乔迁的声音幽幽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他说:“小珞你看,这就是这座城市里最美的时刻。”他的面容在夕阳的隐射下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橘红,高挺的鼻梁在余晖下若隐若现,眉宇间却蒙了淡淡的忧伤。“小珞,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的眼睛,它们那么大,那么亮,即使混沌也依然美丽,就如同这眼前的夕阳。”他把头转向她的脸,眼睛里写满了怜惜。“四年前,我就爱上了这双眼睛,四年后,我再次遇上了这双眼睛,为什么它却写满了对我的陌生?”乔迁的声音突然变的喑哑,低沉,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她在夕阳里一言不发,任凭最后的光辉也逐渐隐去,乔迁抓在手腕的手按得她生疼,她也不挣扎,只是坐着,在夏末的余热里,流干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水分。
“小珞,你是真的不记得我吗?如果真的不记得,那么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我的眼泪,不是因为那些只属于你和别人的记忆,而是因为,现在,我就坐在你的身边,你的意识里,我的影像却冠着别人的名字……
--苏珞
夏季结束之后就开始进入阴雨连绵的秋季,因为雨水的泛滥,苏珞不再经常带着可乐四处转悠,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听着雨滴啪嗒啪嗒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那些执著的雨珠,用力地砸着,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痕迹永远地留在玻璃之上,殊不知,晴天里的阳光将会多么无情地划破它们的希望。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乔迁了,上次他们从河边回来,他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脚步声很沉闷,苏珞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为了她的“绝情”。但这并非苏珞的错,因为他要寻的故人,确实不是眼前的她。想到这里,苏珞有些伤感。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乔迁就已经驻进了她的心里,像是多年来在她心里始终空着一个位置,不知是谁的,也不知道要留给谁,就那么一直空着,直到乔迁填补了那个空白。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突然听到楼下乔迁的声音,可乐迅速地蹿至门口,回过头向苏珞大声地叫着,苏珞慌忙牵了它,下到楼底雨声阵阵的走道里。在那儿,乔迁正咧开一嘴的白牙,笑望着一袭白衣的苏珞,稀稀拉拉的雨点里,没有撑伞的苏珞宛如南国烟雨下闺中少女,纯洁得铅尘不染。他向她问好,抚摩可乐的额头,一切如常,就像他们从不曾去看过什么夕阳,他也从不曾开口问过什么过往。他把一个小袋子塞到苏珞手里,放下了挑起的嘴角,慢慢开口:“这个,四年前,我第一次在校园里见到你,你就带着一副这样的耳环,那后来,我都一直听着它们晃动的声音,我也曾和你坐在阳光之下,也曾和你去看夕阳。现在我依然喜欢那种声音,我不在乎这声音的主人失明与否,我只是想再一次听到……可以吗?”
沉默。还是沉默。苏珞死死地揉搓着手里的袋子,像是要把它们揉碎,一点一点地嵌进手掌里。只有外面的雨点依旧不停地滴落溅出,摔出沉闷的钝响。
霉雨不是离别的信号,却也是伤人的泪。在这个泛了黄的秋天里,断然不会有什么结局。时间它没有错,错的只是那回眸的刹那,和那太过坚定的记忆。
别过头去的乔迁没有看到,苏珞脸上的泪痕,也像这断了线的雨滴,无数次被反复润湿,似乎再也没有风干。而那些泪痕不远的地方,苏珞的耳朵下面,是光洁的耳垂,从来就没有被任何一个洞所侵蚀。
我也曾想要放下自卑与你一同去看夕阳,我也曾想放下固执去填补你记忆的空缺,但是你用这耳环锁住了我的步子。为什么,你还没发现,你要寻的人,根本不是我……
--苏珞
一张并不大的帆布沙发,暗红的颜色像是风干了的玫瑰。蜷缩在上面的苏珞蹙着眉,眼角还残留着一滴泪珠。她像被人抽干了力气,软绵绵的,昏昏沉沉,在心脏的下面,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痛得让她难以呼吸。她在恍惚中渐渐失去了意识,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幻梦。她梦见自己十几岁时的光景,梦里她和姐姐苏璎手牵着手在阳光里很开心的笑着,那时她的眼睛那么清,那么亮,美得让人心醉。她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蓄长长的发和姐姐面对面的坐着对画。然而画到耳朵的时候她却画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苏璎的耳朵上,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是两个与袋子里相同的耳环。十五岁的苏璎,带着夸张的会碰出脆响的耳环的苏璎,爱望着夕阳兀自发呆的苏璎,长相与自己相同的苏璎,无数个过去的苏璎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在苏珞的梦境里轰然地。只有坐在对面的苏珞,还带着满脸的泪,僵硬地高举着无法落下的画笔……
苏珞醒了,发觉自己双臂擎着,她缓缓地放下胳膊,神经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了,她用手抹掉脸上的泪痕,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天色已晚,她拉开窗帘,却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一直笼罩在她眼前的,是那年站在姐姐窗下的白衣少年,音容笑貌都已渺远地看不真切,只有那一团白色,耀眼的怎么也不肯消散。
就像是一盘惨淡经营的棋,正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僵局,在苦思冥想之中终于发现了一个出口,却仍然输得惨烈。事实上这一局谁都不是赢家,苏珞不是,乔迁不是,苏璎亦不是。真正的赢家,躲在命运的后面,胆怯地露出半张懊丧的脸。
真的不该怪谁的棋艺太差,只是当年的玄机,埋藏得过于深刻了。
时间它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它就在点滴之间,作弄着人们。就像乔迁永远也不会知道只相处了几个月的苏璎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妹妹的存在,他从一开始就寻错了人,而他本该寻的那个,却早已嫁为人妇,过着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苏璎也不会知道,她在匆忙之中和妹妹被接出原来城市,却把一段未了的机缘,遥遥地留在了身后,年少的誓言,曾经幻想过的美好,那些也曾令她流泪徘徊过的记忆,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脆弱。而这一切,只有苏珞知道,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把这秘密守在心里,只在乔迁离开的那年告诉了姐姐。机缘最终也只能是机缘,苏璎她懂,所以只能苍凉地一笑了之。乔迁也懂,所以他最终还是踏上了前往加拿大的飞机。
都有了去处。
可能他们都会看见,下午的某条街道,满眼是风。可能他们都已经听见,算命者还在到处游说着当年的良辰和秘密。
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
但是任何一个人,却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