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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黄花地丁

文/刘禹婷

四川人,生于1991年暖暖的3月。生性开朗,嗜辣。曾获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写作风格朴实真挚、细腻动人。

淡然的香气,甜美的回忆。我们都有快乐、忧伤,幸而它们如黄花地丁般明媚。

楔子

“汀,快到院子里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亲爱的季羽,值得你一惊一乍的--难道是太阳掉下来了?”

太阳当然没掉下来,我刚踏进院子,它就在天上咧嘴一笑,阳光灿烂。

“昨天又没聊通宵,你怎么又戴着黑眼圈儿。来看这个!”

“是蒲……黄花地丁啊。”

“这一朵很特别噢!”

“特别?”我重新打量它,从花冠到花托再到花梗--我不由得把眼瞪得铜铃般大,“啊?是石头开出的花?”

这一株小小的黄花地丁,在晨曦中挺直了倔强的花梗,舒展着细瘦的叶子,开出了美丽的淡黄色花朵,仿佛一簇明媚的阳光。而她的根,竟然生长在狭窄的石缝里。

“石头会开花。汀,这是什么预兆?”

……

2006年的盛夏。小城泸州。

这是季羽高考考砸的假期,也是我被保送进入重点高中的假期。

脸颊微红的太阳爬得老高,清晨,柔和的光洒下来,巨大的彩色广告牌显得格外鲜亮,商场的橱窗熠熠生辉,连木制模特的表情也变得生动。在米色大理石砖铺就的白招牌步行街上,我和季羽迎着四川盆地湿热的风,悠闲地走着。不过,大概只有她是真正的悠闲--我偷瞄了一眼--她仰面向微蓝的天空,安静地闭着那双涂了浅蓝眼影的单凤眼,棕色的眼睫毛在晨曦中闪烁莫名的光泽。

此刻的步行街静谧而美好,是最合适劝勉的场景。我继续打着腹稿,伯母昨夜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

“季汀,对你季羽堂姐,我们都不想强迫她。可这次,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放任她。本来高考砸了,复读还有一线生机。她偏偏消极得很,跟我大谈‘读书无用论’,还说是发扬我和她爸救死扶伤的奉献精神,坚持要走专科去学医。学医也没错,但怎么能读专科呢?这年头,医学专科怎么找工作?关键是,她以后铁定后悔,还不恨死我?”昨天半夜,向来从容的伯母一脸焦虑地敲开我的门,只为这几句念叨,“你这么乖--我真羡慕你妈!你明天就去劝你姐,别说我来找过你啊。就算不复读,出国也好,她不是老说不适应国内教育吗?家里还有钱供她出国……”伯母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一颤一颤的,忽然就老了十岁。

我彻夜难眠。

“汀,晨曦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能给没有生命的静物巧妙地涂上种种色彩,还能在瞬间赋予生命以新的情绪和思考。我先前的烦恼好像都轻了,淡了。谢谢你早上邀我出来散步哦!”

“嗯?”我回过神来。

“什么高考、成绩、志愿,都随风去吧……”她轻轻念着,用手指拈着蓝色睡裙的裙角,迈着轻快的脚步打了个旋儿,发丝飞扬,被晨曦染作了金色。

这叫“消极”吗?我暗想。季汀!你千万不要为了她一时舒服就放弃!不劝她就是毁了她!我一口气把台词全背了出来:“是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Tomorrow is another day,你应该以积极的态度选择复读。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会尽力帮助你的!”

“特什么?”她停下滑步,一脸迷惑。

“特?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是英语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出自哪里?电影吗?”

“出自--你别转移话题。”

“Go ahead。不过,你是自发的?”

“……伯母交代的。”见她并没有过激的反应,我说了实话。

“是妈妈?算了吧,你还不知道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季羽讪讪地笑起来,“初中,我就总在‘后方’作战;高中,也是交了好多钱才勉强读了个普高。那么多钱,花在我这个笨人身上,真心疼!我妈也是,在读书上就不让步,我去读专科是迟早的事,早走早了。再说,学医也是我的梦……你记得我的梦吗?”季羽蓦地停下自怨自艾,转身180度问我。

“忘了,不过一定是白天做的。”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忘了吗?我说过,要做悬壶济世的名医……”季羽根本没理解到“白日梦”那层意思。

“现实些好不好?即使学医,也该去考一所正规的本科大学。不是学习的料?是你不够努力吧!”我带着微妙的骄傲。

“我有努力过……不过越努力越失望……心里也好乱好迷惘……”她神色黯淡,“我们别说这些了。我死都不会复读的,我这种人根本没法坚持下来的。而且,很丢脸。”

丢脸?我一愣。若有一天,我终于在追求名次和学历的路途上不堪重负,或抱憾而归,几经思量后选择复读,她会否像今天对自己一样对我说“你很丢脸”?圣玛诺西餐厅门口,一排服务员照例在齐声喊口号,我解气地嘀咕:“书读不好,能找什么工作?如果当服务员,更丢脸。”

“什么意思,你?”风悄然停了,清丽的雀鸣也隐匿了。人来人往的步行街却是一片寂静。她的脸乌云密布,眸子里隐隐含着火,“学习不好,你就瞧不起?”

“我只希望你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我这样就没有未来?我的生活,用得着你跑来演乖角儿?你不就是个书呆子!还轮不到你教训我!”季羽冲我吼道,打了腮红的脸都透出青色。

“我只是好言相劝。”

“闭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高分低能!”

“那你是低分低能!”

“滚!”季羽抬起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在地上,全身散架似的疼。然后,她决绝地一转身,大步走掉了。

为什么她总像愚蠢的刺猬要对最亲的我树起敌意?为什么她总像胆怯的兔子遇见困难就逃之夭夭?为什么她总像懦弱的乌龟永远躲在坚硬的壳里?为什么她没有一点像我们迷恋的黄花地丁?坚强,勇敢,哪怕有一点也好!

我慢慢爬起来,她落寞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模糊,留下一片碎金。转身,我像没头苍蝇似的朝反方向晃去,完全没留意到那辆白色小车。

“哧--”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刹车声,我的世界一片混沌……

我以为,那天我的语言系统一定出了某种故障,才使我又一次口不择言,把真心话以气话的形式表达出来。

虽然她常常说我比她懂事,更像个姐姐;但季汀始终是堂妹,季羽才是堂姐。谁愿意在妹妹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呢?季羽一次次坦白她是差生,一次次承受周遭比较的目光,只因为她有一个成绩优异而且很亲密的堂妹。可我一直以为,这不是我的错。

其实小时侯,我是极羡慕季羽的。

我长在单亲家庭,父亲老早就和不知名的妖女浪迹天涯去了,是母亲一手将我拉扯大。我是母亲的负担,母亲是我的煎熬;她对我十分苛刻,使我背负着沉重的成长负担,童年的欢乐寥寥无几;不过,也唯有拼命地学习,才能让我摆脱家庭的阴影。然而,季羽拥有幸福的三口之家,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伯父伯母,都是市医学院妇产科的医生,性格温和。别说极少责骂季羽,正如伯母自己所说,他们实在是给了她太多骄纵和自由。

自由的时间里,季羽成为奶奶院里的孩子王和家里的开心果。你见过她跳皮筋吗?轻盈翻飞,像一只蝴蝶。你听过她唱歌吗?歌声婉转,像一只百灵。你见过她画画吗?栩栩如生,就像风景照片。还有玩游戏,极速风暴,没有男孩子赢得了她!我妈也说,家里有个季羽,生活再苦也是甜的。

那时的她像太阳一样耀眼,内向的我,像星际间的尘埃一样整日围着她转,快乐她的快乐,亦忧伤她的忧伤。

也是那时,我们一起玩过《仙剑奇侠传》,被“五气朝元”、“元灵归心”等神奇医术吸引,都有了当名医的梦想。黄色蒲公英,性甘,微苦,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的疗效,是我们都很喜欢的花。在《本草纲目》里,黄色蒲公英又名黄花地丁。黄花地丁,黄花地丁,我们都觉得这个名字美丽而别致,从那以后,我们就只说黄花地丁而不提蒲公英了,且做姐妹之间某种默契的暗语,以纪念美好的童年。

因为,姊妹之间甜美的回忆,也只停留在黄花地丁盛开的童年。

首先,上学以后,我们不再住在奶奶家,学习任务加重,聚少离多;其次,她在学习上问题多多,我却是一帆风顺,彼此难有共同的话题。我母亲又说,我开始转运了,但愿不是我,带走了季羽的好运。最初,这一切并没有太大地影响她。她依旧热情乐观,对于相处时我表现出的种种情绪,总是一笑了之。

然而,从初三开始,她的性情忽然有了细微变化,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一会儿与我十分亲近,一会儿又冷言冷语;在学习上,也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心理。以上都是外在,至于内心,已经远到我无法触摸。

仔细想来,这些变化似乎在一次体检过后,但这并不是催泪韩剧里惯有的情节。我有偷看过她的体检表,每一个格子里都注明了“正常”。我总不能把她的改变,归咎于幻想中的医生给她打错了针吧?所以,我只能臆测,或许我的优秀以及衍生的高傲、冷漠终于伤害到了她。

伯父伯母忙于工作,并没有留意这些改变。直到她交上乱七八糟的“坏朋友”,直到她凌晨喝得烂醉回家,直到中考将近她却玩起失踪,我终于良心发现,向他们上报了我的发现。“我怎么没觉得?”两人面面相觑,“你也是,怎么今天才说?”

我曾经埋怨母亲把我看得太牢,对我太过关注;但对比当时甚至今天的季羽,我在自责之余真有点幸灾乐祸。也许,我幼时羡慕她,已经到了嫉妒的地步。

后来的事记不清了,总之她被找到了,而且在伯父伯母的循循善诱下,规规矩矩开始了高中生活。再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面对季羽时是谁:是真爱她的妹妹还是微嘲她的优生?是她反叛时期的纵容者还是让她回归的拯救者?

我只知道,我们都变了。她不再有太阳耀眼的光芒,我也不甘心再做尘埃,其实,我从来都不甘心。我早就抛弃了名医的梦想,因为文科的医学类专业超低的就业率。不变的,只有她的梦想和梦想里盛开的黄花地丁,还有我们是姊妹。

所以,我亲爱的姐姐,你难道听不出我为你难过、担忧的心声吗?

青春的列车飞驰而去,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很多时候,我们无从选择。

“咚咚”,有人在敲病房的门。窗外的阳光懒洋洋地渗进来,我躺在床上,抬眼看壁钟:下午3点。这种上不着午饭下不着晚餐的时间,谁会来?懒得理。

“咚咚咚咚”,来人很有耐心。我只得应了一声“在”,坐起来。门轻轻推开,是季羽。可是,我盯着那张难得朴素的脸,真的是她吗?Fomarina的荷色印花短外套和粉色中裙,AEE的红色皮鞋:如此反常的淑女装扮,让我不禁感到眩晕。她走过来,伸手将我的头发挽到耳后,顺而抚摩我的额头:“汀,我……我来看看你!头还晕吗?”声音也像泡过温泉一样,软绵绵的。

“还真有点儿。”我撩开她的手,想笑,“嘁,现在才来,还假惺惺地装温柔。”

“你伯母气得罚我静闭三日了嘛。那天把我吓坏了!”她小心翼翼地解释,又冲门口嚷了一句,“喂,门外那位肇事司机,你不进来?”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几天来一直对我照顾有加的肖医生探进半个头,有些拘谨有些尴尬。

“肖医生?”

“你好。那天对不起了。”他背着手走进来,对我点头笑笑。

我还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表情。

“那天的车祸,就是他!”季羽提醒。

“噢!是你?”我恍然大悟,一脸的愤慨,“怪不得这几天你待我这么好,原来你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居然在我们争吵的最后时刻把我撞晕了?害得我输了气势……”

“其实不是……”他涨红了脸妄图狡辩。

“你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对你不利的证词。”我很有灵感地发出米兰达警告。

季羽却插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不是车祸啦!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被撞晕的!”她夸张的笑容漾开来,“医生诊断,你是被吓晕的……哈哈!真是很丢脸,我们成绩优异又有魄力的季汀居然被车吓晕了!”

这次轮到我的脸红得赛过国旗。

“我在华西医科读大学,趁暑假学开车。是新手,开得很慢,还没撞到你我就刹住了车,你却一声不响地倒下--我以为碰上讹人的呢。”肖越紧跟着描述道,“你姐,疯了似的跑过来,一边打120,一边凶狠地踢车。这借来的车,哪能让她这么踢,可我一听她对120都用吼的,也不敢喊停了……”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简直把季羽比喻成了剽悍的侠女,她站在旁边都笑不出来了。

“明白了。”我打断她,算是给淑女打扮的季羽一个台阶下。

“我都不信,她真是你姐?你们反差还真大。”他仿佛和季羽一样在语言方面少根儿筋,毫不领情地继续讲,“你小时候很安静,脾气又好,才不像她那么野蛮。”

“我小时候?我们以前认识?”我吃惊不小。

“唉。小汀同学,你真的忘记我了。”他失望地望着我。黑发剪成斜庞克,带着深绿色的隐形眼镜,目光深邃,眉很英气,嘴角微微上扬,含着笑意--我在脑海里努力搜索这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肖越,肖越……梓橦路小学?肖越哥哥?”

尘封的记忆无声地开启。“小学篱芭旁的黄花地丁/是记忆里有味道的风景/午睡操场传来蝉的声音/多少年后也还是很好听。”肖越,我小学班主任的孩子,正是在这时走进我的生命。他品学兼优,辅导我完成作业,教我写粉笔字,是我学习的榜样。最重要的是,他引领着内向的我在与人交流的世界静静遨游,把我眼底的寂寞,彩绘成缤纷的世界。他的存在,就像歌里唱的:是风在说话,顺着我方向;是海中的波浪,推着我成长。

“答对了。这束花就奖励给你。”他微笑着,从身后捧出一簇绚烂的黄花地丁。淡淡阳光撒在花朵上,有爱散开的味道,一点一点融化我的心。

“我记得,你很喜欢黄色蒲公英。我们上午特意去乡下采的。”他说。

“你们?你和我姐?”我口中微微酸涩。肖越和季羽并肩站在午后的阳光中,看上去很般配。

“对啊!汀,花给我,我把它插到花瓶里。”季羽拿来花瓶。那一刻,我对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抵触感,死死拽住我的黄花地丁,不愿松手。“怎么啦?”她奇怪地瞅着我,那抵触感稍纵即逝,我松开了手。

“小汀,我要去工作了。对了,我就在医院骨科实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保证随传随到,服务周到!”季羽默契地接过话,他们彼此相视一笑。

肖越走了,季羽惬意地坐在我床上,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提倡早恋,只是朋友而已。”我又摇头又摆手,真怕被她看出了蛛丝马迹。

“是吗?”她狡黠一笑,起身要走,“好吧,绯闻女主角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

“嗯。你之前劝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如果我还是走专科,希望你尊重我的决定。”走到门口,她回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点点头就当回应。

季羽喜欢肖越,这是我从她的神情中读出来的,那么肖越呢?接连几天下午,他都跑来找我聊天,天南海北,无论从哪里开聊,最后都要回归到季羽身上。看在他每天饼干糖水慰劳我的份上,出院前一天的下午,我索性直奔主题。

“明天就出院了。小汀还有什么要交代吗?”

“搞得像遗言似的……主要是我姐,拜托你帮她全方位参谋一下志愿,依据实际情况发挥你的智慧说服她复读。她的未来,就靠你了。”

“你说得好严肃啊。”

“本来就是很严肃的事情。”我将要扼杀襁褓中的对你的暗恋,我要用爱情的馈赠鼓舞季羽快快振作,这当然是很严肃的事情。

此刻,我感觉,心像他送我的黄花地丁一样枯萎了。原来那天,我在潜意识里把他当做了它,才迟迟不肯松手。难道这就是爱吗?风吹过了黄花地丁,像精灵游荡飞向远方,花开过会不会知道?

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酸楚。

却没有悲哀。

2006年的初秋,我先读到在废弃的作业本上留下的诗:飘/向远方/风去的方向/落/在他乡/风停的方向/斜织的秋雨/朦胧了渐远的背影/我只是/在窗台上/看着远方的人流/透过泪光/黄昏/我眺向远方/落霞染红了脸/传入耳廓的/悠悠远远/是逝去的日子/忧伤的诗篇。

然后,我得到她经过“好好考虑”所做出的决定:她只用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这么久以来,你们都不管束我,这一次,也让我真正为自己做主吧”就说服了伯父伯母,去了成都一所专科学校。和肖越比翼双飞,没什么;可气的是,他们还是“私奔”。我本知道他们就那几天走,但不确定具体日期,只好等他们通知我。谁知,肖越的电话打来之时,他们已经到成都了,说什么“怕你十八相送,泪洒车站”,我懒得抱怨,想起季羽的诗,只违心地说道:“像以前待我一样照顾好我姐。”

紧接着,我也投入了紧张的高中生活。

2007年疲惫不堪的春节,我正在家里熬夜狂赶寒假作业,肖越一个电话捎来新年的祝福。电话那端,鞭炮声震耳欲聋,热闹极了。听完他照顾我姐的相关报告,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瞎聊了会儿,听到电话那端季羽的欢呼:“好咧!再放一个!肖越,打完了没?”想到她只顾和肖越卿卿我我,完全把我抛诸脑后,好久不联系我,就说:“让我姐听电话。”

“你姐……你姐今天没在旁边。”他支支吾吾的。

“才怪,我刚才听见她叫你呢!”

“哦!不是她,那是我另一个同学!”他加重语气表示肯定。

我郁闷地挂了电话,皱着眉头想啊想,为什么季羽像在躲我一样呢?总之,季羽的声音,我是不会听错的。一个和我一起欢笑、一起忧伤16年的人,闭着眼听呼吸都知道是她。山一样高的假期作业容不得我在儿女情长上再费心思,我赶紧灭了这些念头。

2007年的暮春,我终于开始隐隐体会到季羽在学海中挣扎的痛苦和迷惘,整个人头昏脑胀,感觉神经绷得都快断了。

季羽这才有了音信,寄来一大叠在映秀镇中心小学实习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背景是无边际的黄花地丁花田,炫目的金黄色在阳光下让人心醉。季羽头上别着一朵小小的黄花,被很多小孩子簇拥在画面中间。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季羽笑得尤为自信美丽。

照片的背后写着:亲爱的汀,我的选择是很正确的。照顾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可把我累坏了,不过也让我尝到了给予的美好滋味,和被需要的幸福感。我意识到,无私地奉献爱,是很不容易的。

这真让我宽慰。亲爱的季羽,我将思念折成船,让它在无尽的河流上浮游,把日子凝冻成全部的期待,期待你归来。

2007年的冬季。阔别一年的季羽和肖越终于一起回来了。

临考了,我也特意请了半天假,从繁重的学习中抽身,陪伯母去接他们。在泸州车站,季羽两手空空迈着轻快的步子,肖越在后面苦哈哈地进行搬运工作。

哦,我的季羽姐姐,经过一年“深造”,几乎像换了个人。白衬衣加牛仔裤,头发扎个马尾,素面朝天,神采奕奕,活脱脱一位干练女性。

“姐--”我冲她使劲挥挥手,高声呼唤道。她循声一眼就看见了我,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狠狠抱住我,激动地大叫:“汀!好想你!好开心你也来接我!”

“嘁,你又来了,假惺惺。谁叫你在成都不跟我联系?”我诘问道,预备把一年来累积的不满和愤懑在一瞬间爆发。

“学习很忙嘛,又要义务工作。再说了,距离产生美,小别胜新……咳,我主要是为了把思念积累,以便今日欢聚一诉衷肠。”季羽越发能说会道了,编起理由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好吧,我宽恕你。”我不怀好意地笑笑,又问,“话说你和肖越当年私奔后,终日形影不离,你到底有没有搞定他--唔--”

“喂,你声小点啦!”季羽捂住我的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些问题我们晚上上床再说。”

“啊?”“啊,口误!都怪你发起这些让我紧张的话题,叫我语无伦次的……”她干脆走到一边,我忍不住偷笑。

“哎,你们刚才说我什么呢?”肖越腾出一只手,从后面拍拍我的肩。

“Nothing.”

夜幕降临,我和季羽早早地爬上床,很久没有这样倾心交谈了。空中清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墨笔在笔洗里摇曳似的,月亮注下清冷的光波来,像是一面新磨的铜镜。

“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吗?”我问。

“会辛苦,但不会后悔。学医收获很多快乐,在映秀支教则收获很多爱,都是美好的东西。”她眼里闪着光,“没有星星的夜晚我会很想你们,但又不再像以前只依赖你们给我的回忆;特别是肖越带我去支教,让我获益匪浅。”

听到“肖越”这个名字,我的心,还是会没来由地一阵疼。

“我们在映秀镇中心小学,名义上是医务室实习医生,实际上也代健康课。那里风景优美,但是环境很恶劣,泥石流啦滑坡啦都常发生。好多小孩家里都不富裕,父母也不在身边,但是,他们却在这样的条件下积极乐观地生活,努力地学习,从不分心,真是让我敬佩呢!也启示我要珍惜所拥有的一切,为别人的付出感恩……”

“只要你恢复了积极乐观的心态,相信你一定会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其实读专科,也可以专升本,也可以进修。”

“我懂。妹妹……你呢?高二了,学习一定很辛苦吧?”她突然叫我一声妹妹,好像穿越时空的呼唤。

“还好吧。只是我以后再也不会怪你不努力了。说实话,我真的好累,好像想黄花地丁一样,飞到无人的角落睡一觉。”

“不要懈怠。你头脑聪明,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只要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成功的!可别像姐姐这样,悔不当初。今年我回来得急,也没带礼物。如果你好好学习,明年夏天我再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你一份惊喜,一份本来就该属于你的惊喜。”季羽握住我的手,开始像个姐姐笑着对我许诺奖励。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我们在幽暗的一束灯光中凝视着彼此。季羽忽然冒出一句:“汀,其实,我好羡慕你。”

2008年的盛夏。中国四川。

太阳炙烤着大地,石头冒着白烟,那朵小小的黄花地丁在烈日下奄奄一息。

整整一年来,我都在期待季羽的惊喜,也在思索季羽羡慕的原因。但是现在,我明白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这也不是作家可以编造的故事。因为以季羽支教所在地为中心的5·12大地震,带走了季羽她年轻的生命。据新闻报道,季羽所在的映秀镇中心小学,有27名教师为了挽救学生,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谱写了一曲生命的赞歌。没有人告诉我她是不是这其中的一员,萦绕在耳畔的,只有伯父伯母呼天抢地的哭声和肖越低低的抽泣。

“我就不该让她自己做主,不该被她那句鬼话说服……呜……那是我的孩子啊……”

“是我,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去那里,结果错过周末回来的车,结果……”

其实,他们哪里有错呢?错的是我,倘若我一开始,就执意劝她复读,或许真的尚有一线生机。

季羽的遗体和遗物都运回来了。她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好像去年冬天夜风沉醉的晚上,她睡着的情景。阳光里风吹得很轻,一朵黄花地丁停在我手心,淡黄色的丝絮,柔柔地在呼吸,不知怎么我想哭泣。

“汀,季羽这还有一封给你的信,还没有寄出的。”伯母噙着泪递给我一封浅蓝色的信。

我颤抖着展开,季羽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亲爱的季汀:

我的妹妹,感谢上天让我可以这样称呼你。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回来了,我将会带给你世上最好的礼物。那是一颗爱你的心,它的主人是肖越。

那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我知道你有多么珍惜它,正如珍惜我们之间甜美的回忆。但是,你为了我,舍弃爱情,不顾自己的感受?肖越说,你让他来帮助我、照顾我、鼓励我,我就想:我怎么有这么个傻妹妹呢!你给我很多,我却没什么能够给你,就把肖越,当做我送还你的礼物吧!

妹妹,其实,我真羡慕你。成绩只是很微小的因素,家庭才是真实的原因。你长在单亲家庭,也一定能够体会我的心境。初三那年,我在一次体检时,无意中得知自己的血型竟和他们不一样,最后被证实我不过是他们医院收养的弃婴。我一直心疼你,因为你很孤单,但那时,我突然发现,其实我才是真正的一个人,我是多么惊恐,多么绝望,多么羡慕你--你至少是有亲人的,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存在。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父母不愿插手我的未来,他们也怀着未解开的心结。

幸亏有你。你真的充当了一个奇妙的角色。你向他们报告我的变化,你告诉我妈妈希望我复读,让我知道他们依然爱我,而且那份爱高于亲情。你把肖越让给我,让他把我带向另一片充满爱与美好的广阔天地,让我感悟到生命的真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价值。

你知道吗?在我支教的过程中,我开始真正懂得爱与生命。

生命就像一株小小的黄花地丁,顽强,有阳光和土壤就能生长。而爱,就像阳光一样普照着每一个生命,不必去追寻阳光的源头,只要有温暖就足够了。我的父母就是一味药性很好的黄花地丁,无私地把他们吸收的阳光输送给我,我是他们的种子,注定也要牵着风的手,飞向未知的远方,把我在他们身边所获得的阳光的温暖带向远方,在春天把爱的种子播撒,等到秋天收获满目金黄。

阳光的温暖,其实要靠黄花地丁的种子来传播,你懂吗?你说的坚强我会放在心上,

就算梦想有多么渺茫,我也要穿过迷雾,去拥抱明天灿烂的曙光。

那年我所谓追求名医的梦想,曾经不过是逃避你们的借口。但是,我感激这个梦想,也谢谢你。我就要回来了,真正的回到我的亲人身边。黄花地丁的种子飞舞的季节,我想,它一定染白了母亲的双鬓。我应该,趁来得及,说我爱你们。

但愿我们的梦想,都不曾改变。但愿我们都能回到最初的美好。

爱你的姐姐季羽

2008年5月10日

风中,黄花地丁轻轻摇曳。我的泪潸然落下,眼前是一片明媚的黄色。

“石头会开花。汀,这是什么预兆?”

我想,这一定不是预言生命的艰苦,一定是告知生命的顽强。

生命的顽强,在于它消逝以后,依然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2009年的盛夏。小城泸州。

当那年四川盆地湿热的风停住脚步的时候,已经轮回了几个春秋。

但我没有白白浪费这些时光。因为有一个人,帮助我重拾了童年的梦想,还有姊妹间失落的爱;我们一起完成了彼此心灵的救赎。

我身边的男孩子,这个笑声像大海,眼里有阳光的男孩子,也是她送给我最宝贵的礼物,我会珍惜,永远珍惜。

还有眼前这一片绚烂的黄花地丁。植根于石缝间的这些花儿,我们都深爱的花儿,在晨风中微微笑着,闪耀着太阳般明媚的光芒。

亲爱的季羽,我的姐姐,你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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