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凌墨渊狂傲的笑声,不停回响、回响……夏侯无颜脑子里充斥的,最后便全是这样的笑声。
深夜,一架马车停在烨城的城门不远处,几个精壮汉子下了车,从车上抬下一个袋子扔在城门口,然后便又飞快上了车。整个过程安静迅速,但还是被城门口的哨兵发现了。
“什么人?”年轻的哨兵嗓子还很稚嫩,带着童音的声线在稍冷的夜风中还有些抖,但那底气还是足的,是没有犹豫的。没有人会关心这个年纪轻轻就当了哨兵的孩子,就像没有谁会问军营中稚嫩的少年为什么要从军。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忘了自己也许可以被称为“凄惨”的身世,变得老成变得麻木,最终清澈的眼里就再没有了孩子的念想。
几个精壮的汉子飞快扯动了缰绳,不消片刻小小的马车就消失在了竹林中。
几个哨兵赶过来时,地面上只剩下了那个袋子,挺大的一个袋子。哨兵用手中长戟捅了捅,软的,仔细看那袋子竟还在动——一起一伏,像是呼吸一般。那哨兵缩了缩脑袋。
“这东西还动啊……是个啥活物?”
“别是什么怪物啊。”
“球的,说不准是哪个大姑娘给人绑了,糟蹋完就扔这。”
“打开打开,看看。”
几个人围上去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绳子,又小心翼翼把那袋子褪去,一张年轻但沾满了血污的脸就露了出来。几个哨兵接着月光看清那满脸的血迹,不仅缩了缩脖子发出感慨的“嘶嘶”声。
“这还是人嘛……诶,怎么有点眼熟呢?”
袋子里的人满头银发散落,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也被血液黏住。
“这这这是……这是那谁啊,那谁。”年轻哨兵拍了拍脑袋,想了好一会才一跺脚,“这是前金吾卫的将军南琴若啊!前阵子传战报说战死了的那个南琴若啊!”
其他几个哨兵一愣,然后便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张大了嘴,手忙脚乱抬起地上的少年,一步步挪向城门。
尚华胥在家中听到这消息时,已将近就寝了。她坐在床沿上愣了愣,微微侧头,看着床头铜镜中的自己——那张脸没什么表情,但眼里却是含着喜悦与希望的。她深呼吸,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一个之前的笑容,华阳兵变之前的笑容,但脸上的表情终归还是有那么一两分奇怪。她本以为自己会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跑去见南琴若,就像许久之前听闻要西巡时一样,但事实上她只是在床上呆坐了一炷香傻笑了一炷香,然后下床,披了衣服走出门去。
“小姐,天晚了,要去哪?”侍女见她出门,试探着问了问。
“见一个故人。”尚华胥回头轻笑。
据说,如果一个人会怀念过去,那么是因为,他对现实对现状不满。
南琴若躺在熟悉的房间里侧头看着窗外的弯月,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喉咙里也在发痒。但自出征以来,从来没这么轻松过。至少现在是安全的,舒适的。
怀念从前了?
无忧无虑的小时候,每天想着今天玩什么吃什么,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日子水一样平淡无奇地从指间流走。很神经质的夏侯无颜那时候还不是老头子性格,苏程言也依然是温润如玉的孩子,尚华胥明艳爽朗的笑容比太阳还要让人舒心。四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想过之后的命运会怎样,只是开开心心地,畅游在每一天的阳光中。
南琴若的脑袋一点点放空,想着旧时光。
年龄最大的苏程言进了羽林卫,堂堂十六卫之首禁军羽林卫,那天四个孩子在屋顶上闹得天翻地覆。两年以后,他和夏侯无颜一同参加了金吾卫的甄选,一起通过一关关考验。似乎从那时候起,才有了需要担心的事,也渐渐了解了一些伤痛,但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最坏的状况也不过是被罚面壁思过或是跪竹简。南琴若记得那时候夏侯无颜膝盖上经常绑着两块垫了棉花的硬板,他自豪地向自己炫耀这所谓的伟大发明,说戴了这东西把竹简跪穿都不在话下。
那算是真正风流的少年时光吗?
性子温和的苏程言永远是烨城姑娘们瞩目的焦点,那样温润善良的一个公子哥,也难怪姑娘们动心。花前月下的密语、黄昏后的约定,多少才子佳人的佳话从烨城的落花杨柳里飘了出来。烨城大街小巷飘荡的酒香和姑娘们的脂粉香渐渐成了生活中常见的作料,夏侯无颜身上就经常可以闻到这样的气味,衬着一张嘻嘻哈哈的笑脸。尚华胥也不恼,爽快地笑着取笑他,话语间是什么弯子都不绕的。
南琴若扯扯嘴角笑了,还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吱呀——”门开的声音。
少年侧头望过去,颈侧的神经一阵钝痛。门口站的姑娘身材高挑苗条,削肩细腰,鬓边两缕长发挽在脑后又披下,一袭玄色衣衫。
“小九?”南琴若没感到多大的惊讶,但句末还是带了点疑问的语气。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在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见面,竟是这光景。
尚华胥在他床边坐下来,鹅蛋型的脸消瘦了不少,笑容也是淡的,“前些日子战报说你死了,害我没少伤心。”
“穿这么少,不冷么?都入冬了。”南琴若嘿嘿一笑,往自己暖和的被子里缩了缩。
“听闻你回来,便傻愣愣地来了,也没加衣服。”似乎是有些自嘲,尚华胥顺手把颈上披着的发丝拢了拢,“好生休息。”
南琴若定定地看着尚华胥的脸,良久,呢喃道,“小九,你变了。”
“你也变了。”尚华胥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原本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原本以为知道南琴若没死自己一定会很兴奋,原本以为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打闹。但都是“原本”。
“若儿,你是怎么回来的?”
南琴若断断续续把自己跳崖被俘的经历说了出来,但怎么从景军的地牢突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自己也不清楚。说完,才发现尚华胥微张着嘴,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于是问道,“怎么了?”
“若儿,你说——夏侯无颜没有叛变?”
“啊?”南琴若一愣,然后眯起眼笑了笑,“丫头你从哪听的谣言啊,我只知道我跳崖以后老头被捕了进了地牢,谁跟你说他叛变了。”
这次的见面,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尚华胥也不知道诡异在什么地方,只知道,想说的东西、竟多半都没说。
听到夏侯无颜没有投敌的事实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心似乎是给摇曳的烛火晃得有些迟钝了,愣着神就回了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