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忙得不可开交。自从赵玉虎被捕后,两天来说情的,送礼的,打探消息的,以及骚扰和威胁的几乎踏破了他家的门槛,打爆了他的手机,连吃饭也不得安生,深更半夜时常被电话吵醒,气得他真想摔了话筒。妻子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热闹”,便对他说:“你干脆搬到办公室去睡吧”。只有一个人的表现不太正常,让他纳闷。这就是副检察长张保录。张保录在安宁县检察院虽然年龄比王彪小三岁,但资格却比王彪还老,业务水平也很强,只因平时生活作风不太检点,再加上王彪一直占着检察长的位置不动窝,所以他头上的这个“副”字就一直取不掉,在助手岗位上一干就是十一年。十一年呀!除去二十岁之前和六十岁以后,人的一生还能有几个十一年?这让他对王彪或多或少产生出许多怨恨,但又摆不到桌面上,说不能说,道不能道,只能打掉门牙连血一块咽进肚里。
这样久而久之,两个人之间就有了隔阂。他平时对王彪明面上支持,却暗中拆台,加上和赵玉虎是表兄弟,两个人的关系极为密切,因此和县委张书记也来往频繁,经常在书记跟前打王彪的小报告,意在把王彪挤走,由他取而代之,但一直未能如愿。
这次逮捕赵玉虎后,王彪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向他兴师问罪的人肯定是张保录。
因为他是分管批捕的副检察长,按照常规,赵玉虎的逮捕手续应该由他签发并带人执行。但王彪没有惊动他,事前连招呼也没有给他打,就亲自签字并带人拘捕了赵玉虎,自始至终都瞒着张保录。
王彪知道这样做不太妥当,但又别无办法。他不能提前告诉张保录,提前告诉张保录就等于提前告诉了赵玉虎。事后他也没有及时向张保录解释,他知道张保录肯定要找他大闹一场,甚至会拍桌子翻脸,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然而两天过去了,张保录却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纳闷,有人轻轻敲门。
根据敲门的习惯,他知道是谁,便悄悄地舒了口气,在心里说,该来的终于来了。
“请进。”果然是张保录。
他没等王彪让座,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掏出一支烟刁在嘴上,又掏出一支扔给王彪。
王彪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和气地说:“有什么牢骚现在就冲我发吧”
张保录:“我可没闲功夫和你磨牙,是有正经事要给你通个气。”王彪:“真的?”
张保录:“当然真的。”王彪:“好,请讲。”张保录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声音说:“东东这孩子出事啦,你知道不知道?”
王彪:“昨天我姐电话告诉我啦。”张保录:“情况是这样,今天上午公安局把呈清逮捕报告送到批捕科了,上面写的是故意杀人罪,卫科长看了后知道东东是你外甥,很慎重,后来和我商量,想按过失伤害罪定性。这你知道,故意杀人和过失伤害在量刑上有着很大区别,故意杀人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直至死刑。而过失伤害只是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如果给死者赔点钱,他们不追究,还能判得更轻。你看怎么样?”说完,他用一对狡诘的小眼睛看着王彪,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舒服。
此时此刻,王彪才完全明白了张保录的良苦用心。要和他作交易。你手中掌握着赵玉虎,我手里掌握着你外甥,你不放过赵玉虎,我也不会放过你外甥。
王彪犹豫了一下,然后婉转地说:“谢谢你,张检,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情我也领了。不过你告诉批捕科的卫科长,东东的事按照法律条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说他是我外甥,就是我亲生儿子,也不能超越党纪国法的规范。你我都是执法者,在正副检察长的位置上呆了这么多年,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的为人。”王彪特别把他这个“副”字说得较重,意思就是要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
张保录并不计较,仍然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势,得意地说:“我完全能够理解,只是觉得你姐夫前年才去世,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如今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真按故意杀人罪逮捕,万一法院将来判个极刑,我怕你姐姐受不了。其实这事也不用你出面,我让卫科长把他们的呈捕报告退回公安局,就说证据不足,让补充侦查,后面的事,刘一浩和孙永胜就知道该怎么闹。”王彪连连摇头,又摆了几下手,说:“张检,我真的替我姐姐谢谢你。但事情绝对不能这样办,我们没有权力把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我姐姐的工作我去做,她骂我也好,恼我也好,哪怕和我断绝关系也好,我都准备接受。只是徇情枉法的事我不能做,你告诉卫科长,让他根据东东的犯罪事实和法律条文,该怎么批就怎么批吧!”张保录走后,王彪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安静一会,他的心太乱了,也太累了。
这时电话铃动听地响了起来,他不想接,用眼角瞟了一下来电显示器上的号码,知道是县委领导,便拿起话筒。果然是张国华打来的,要请他吃饭,约他晚上六点半在云东海鲜大酒店门口会面,不见不散。
县委书记请检察长吃饭,这在安宁县的历史上还没有过。按说王彪应该高兴,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是鸿门宴,但不去又不行。
他看了看表,已经三点二十三分,时间还来得及,便掏出手机,拔通了地区检察院郑彬检察长的电话,说有紧急情况向他汇报。郑检察长让他马上过去。见面后,郑彬三言两语把其它人打发走,然后对王彪道:“只有二十分钟时间,我一会还要去参加三长会议。什么事快说。”王彪简单汇报了赵玉虎涉嫌非法拘禁、故意伤害、强奸妇女、偷税漏税、贪污公款、大肆行贿等犯罪行为,并说目前已将他逮捕,但安宁县阻力极大,特别是县委书记张国华,很可能要用行政手段强行干预,并有可能将他拿下,他恐怕抗不住,请求上级检察机关介入。
郑检察长听完后没有立即表态。
他点着一支烟吸了几口,又思索了一会,说:“你今天不来找我,我明天也会去找你。王彪呀。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回你不但把安宁县,而且把云东地区的天都捅了个大窟窿。就在逮捕了赵玉虎的第二天,安宁县近百封告你的材料便直接送到了地区五大班子领导的办公桌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起码有二十多个人打电话问我情况。我很纳闷,检察机关逮捕一个农村村官,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呢?”
这时,桌子上的座机又响了起来,郑彬接完电话继续说:“看来这个赵玉虎的确很不一般。根据你刚才谈的情况,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大案,要案,串案,窝案,连坏案,说不定后面有大猫腻,大背景。赵玉虎只不过是个苍蝇,但很可能这只苍蝇是趴在老虎的屁股上。在你拍打苍蝇的时候,惊动了老虎。不过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就往我头上推,张国华如果强迫你释放赵玉虎,你就说是地区检察院指令让逮的,你没有权力做主。如果他敢把你这个检察长拿掉,那咱们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王彪从地区检察院出来。便直奔海鲜大酒店。刚到门口,正好张国华的黑色奥迪轿车也同时到达。他掏出五十元钱递给司机,说:“你随便找个地方吃点饭吧,等我的电话。”说完,和张国华一起进了酒店。在二楼一间装璜得豪华而又考究的包厢里,王彪和张国华相对而坐。张国华点了四菜一汤,并要了一瓶茅台,两盒中华烟,将其中的一盒顺手扔给王彪。
王彪作为长期掌握生杀大权的检察长,可以说多年来什么样的阵势也见过,什么样的酒场也上过,什么样的宴会也出席过,但像今天这样和县委书记单独喝酒还是第一次,不免有点拘谨。
王彪:“张书记,我知道你很忙,咱们其实在安宁随便吃点就行,不必要到这里来。”张国华淡淡一笑,说:“你想过没有,咱们俩一个是安宁县的县委书记,一个是检察长,无论在安宁县的任何一家酒楼吃饭,我敢说不出两个小时,就会吵得整个县城都沸沸扬扬,派生出许许多多的猜测和小道消息来,真可谓高处不胜寒呀。”王彪知道,这个在安宁县集党政财文大权于一身的土皇帝,今天要和他公开摊牌啦,更准确地说,是向他下达最后通谍。他表现得很理智,也很平静。暗中思忖着如何与这个说一不二的县太爷周旋。果然,喝完三杯之后,张国华开口了。张国华:“王检察长,你知道今天为啥单独请你一个人到这里吃饭吗?”王彪明知他是为赵玉虎的事而来,但也不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便笑着又把话题递了过去。王彪:“张书记,我看咱们就别打哑謎了,有啥指示您就明说吧。”张国华:“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要说啥。”王彪:“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张书记是不是为了赵玉虎的事来向我兴师问罪。
我承认,没有征得您的同意,就把赵玉虎抓了起来,的确有些不妥,今天我在这里向书记道歉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本人甘愿自罚三杯。”说完,端起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张国华也端起酒喝了一口,说:“今天不是我批评你,你赖好也是一个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领导干部啦,怎么政治上越来越不成熟?越来越不懂得为官之道和游戏规则?你明明知道赵家坪是我亲手树起来的一个典型,是咱们县唯一的亿元村。”他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接着说:“你明明知道赵玉虎是我扶持下成长起来的农民企业家,在全区甚至全省都屈指可数,明明知道全县有不少乡镇和科级干部都在赵家坪有投资入股,他们和赵玉虎有着扯不清、斩不断的各种利益关系,明明知道再过一两年地县级领导班子要换届,现在我最需要的是安定团结,却还要这么做,是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是不是故意给县委出难题?也许这话我说得过重,但今天就咱们两个人,又在外地,我才推心置腹的和你交心,才不拐弯抹角。”张国华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脸上已经带出几分愠怒。
王彪也拿起筷子吃了口菜说:“张书记,有些情况你可能还不太了解,赵玉虎的问题的确很严重,已经触犯了国家法律,不逮不行”。张国华:“能有多严重?他杀人了吗?他放火了吗?他里通外国了吗?他组织暴动了吗?”王彪:“那倒没有。”张国华:“这不得啦,既然他的问题没有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重大威胁,你缓一缓怕什么?我不是说赵玉虎不能抓,而是往后放一放,等到条件成熟再抓也不迟。”王彪知道,他这是缓兵之计。想了想说:“张书记,现在木已成舟。”张国华:“成了舟怕什么?把它再拆开不就得了。”王彪:“书记的意思是……”王彪心里暗暗叫苦,对方已经把他逼到死角,再无退路,要么缴械投降,要么冒死一拼。便把心一横,说:“张书记,赵玉虎眼下还不能放。”张国华把已经端起的酒杯往桌子上一,瞪着眼睛问:“为什么?”王彪:“这是法律程序。”张国华:“取保候审总可以吧?”王彪摇了摇头:“也不行。”张国华的火气几次要爆发,但他都忍住了,用不太友好的口气说:“王彪,我提醒你,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安宁县的县委书记!”王彪此时此刻变得反倒冷静起来,一字一板地说:“我是安宁县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不是哪个人的御用工具,我只对法律负责,除非……”张国华:“除非什么?”王彪:“除非上级撤了我。”张国华把桌子一拍,怒不可遏地说:“王彪,你太放肆了,别以为你是地管干部我动不了你,咱们走着瞧吧!”这顿饭,就这样在不欢而散的气氛中结束。王彪知道,他这个检察长也快当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