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上的夏天格外炎热。联合调查组住的平房简直像蒸笼一样,尽管桌子上放了一台早已过时的电风扇,此刻正摇头晃脑地旋转着,但每个人身上仍然是汗津津的。王小娟正主持召开座谈会。参加会议的除朱光哑、朱光富、万老六、杨凤霞外,还有三个外地来打工的年轻人。王小娟先向朱光哑等人介绍了调查组下来的目的、任务和另外几个成员。然后说:“今天请各位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赵家坪近几年中在企业管理,生产经营,财务收支,社会治安以及村干部工作作风等方面的情况。大家可以畅所欲言,有啥说啥,不要有任何顾虑。请放心,调查组对每个人的谈话内容绝对保密。如果有人不愿在今天这种场合说,想和我或者调查组的其他同志单独谈也可以。时间、地点都由你们定。好,现在谁先说。”她用目光扫了一圈在场的人。
短暂的沉默后,朱光哑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咳嗽了两声:“我先带个头吧。”王小娟翻开笔记本,拨出碳素笔,准备纪录。朱光哑:“这几年老百姓意见最大、谈论最多、最需要首先解决的,就是财务收支问题。尽管县上和乡里一再强调各村的帐务要公开,定期要公示,可是在赵家坪,这始终是一句空话。大家知道,赵家坪是全县有名、全省挂号的亿元村。说亿元村一点也不假,全村每年的总产值连续三年都保持在一亿二千万左右,每年的纯利润也超过三千多万,三年来公共积累少说也应该有八九千万,这些钱除了修路、盖学校、敬老院、幼儿园、按自来水、装电话、接电视闭路,再加上村干部们的工资总共开支一千多万外,剩下的六七千万究竟都干什么啦?从来没有向村民公布过。”王小娟插话道:“是不是一次也没有公布过?”杨凤霞:“是。”朱光哑接着说:“最让人想不通的是赵家坪这么好的资源,这么多的企业,每年这么大的收入,到现在村里还有三千多万元贷款没有还清,人均一万多,这事谁能相信?这几年村办企业的钱都到哪里去了?”王小娟:“老支书,我打断一下,你刚才说赵家坪还有三千多万元的贷款没有还清,是真的吗?”万老六:“这事千真万确,一点也不假。上个月赵玉虎还在群众代表会上说要把这些贷款分到村民头上,代表们没有通过。”王小娟:“好,老支书,你接着说。”朱光哑:“我要谈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矿山。赵家坪总共有大大小小七十多座矿山企业,三年前成立了一个联合体,叫‘赵家坪矿业联合总公司’。董事长是赵玉虎,总经理是赵玉虎的二弟赵金虎,总会计是赵玉虎的表妹,叫李秀珠。这些企业每年都要向联合总公司交纳一定数额的行政管理费”。
“交多少”?调查组一个男同志问了一句。
朱光哑:“少的一万多,多的两三万,七十多个企业每年光管理费一项就要交一百五十多万。村里只有九个脱产干部,他们每年的工资,旅差费,招待费等开支,全加起来也就是二十多万,剩下的一百三十多万就不知去向了。”王小娟:“村里向企业收费几年了?”杨凤霞:“三年多一点。”
王小娟:“各企业都交了没有?”朱光富:“谁敢不交呀,不交费你的企业就干不成了。”王小娟:“下面谁还说?”万老六:“我说一点,赵家坪不光有七十多家矿山企业,还有商贸业、服务业、养殖业、总共要超过一百家。三年前村委会以维持社会治安的名义成立了一个保安公司,刚开始十几个人,现在发展到四十多个人。名义上是赵家坪村里的保安公司,实际上是赵家兄弟们的私人保镖。保安公司每年都要向所有企业收取保护费。”王小娟:“收保护费?”万老六:“对,他们有时叫保护费,有时叫治安费。”王小娟:“大概收多少?”万老六:“这个不等,看和他们的关系怎么样,关系好的少一些,关系不好的多一些。”王小娟:“一般的收多少?”朱光富:“一般的小企业收五至七千,大企业一到两万。”王小娟:“一年总共能收多少?”朱光哑:“不光企业,外地在赵家坪打工的也要收人头费。”王小娟:“啥叫人头费?”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外地民工说:“光外省在赵家坪打工的就有四千多人,根据村委会规定,每人每年都要在保安公司办暂住证,每个证一百二十元,四千多人就要收五十多万元”。朱光哑:“连企业带外地民工,每年要给保安公司交二百来万。”王小娟:“这笔钱村里都干什么用?”杨凤霞:“就是保安公司发工资呗。”王小娟:“工资能用多少?”朱光哑:“保安公司四十多个人,按五十人算,每人每年一万二,也就是六十来万。”王小娟:“剩下这一百多万去哪里了?”朱光富:“不知道。”王小娟:“保安公司的经理是谁?”万老六:“是赵玉虎的三弟赵银虎。”王小娟:“怎么全是他们兄弟?”朱光哑:“后边还有哩,你听我说。赵家坪有几十吨的大汽车二百多辆,原来是各跑各的,三年前村委会将这些大车统一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联合运输公司,总经理是赵玉虎的四弟赵铜虎,下边有十几个办事员,负责车辆年检,业务联系,运费结算等。”王小娟:“收费不收?”朱光哑:“咋能不收,每台车一年六千,二百来台车一年就要收一百多万,除了十几个人的工资,旅差费以外,剩下的近百万元全都进了私人腰包。”王小娟:“赵玉虎兄弟几个?”万老六:“一共五个,他是老大。”王小娟搬着指头边算边说:“矿业联合公司两个,保安公司一个,运输公司一个,还有一个是干啥的?”朱光哑:“你听我说,赵家坪一百多家企业,二百多台大车,每年光生产设备,车辆配件,原材料消耗就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这时,王小鹃的手机响了。她站起来到院子里去接电话。接完回来后,朱光哑才又接着说:“原来设备是各家买各家的,两年前村委会成立了一个供销公司,赵家坪所有企业和车辆,每年需要的一切机电设备,材料配件、包括雷管、炸药、导火索等,全由供销公司统一采购,他们低价买回来,高价卖给企业,你必须买他的,每年光差价最少净赚二百多万。”王小娟:“这个供销公司经理是谁?”万老六:“是赵玉虎的五弟赵铁虎。”朱光哑:“王组长,你现在看清了吧,赵家坪的所有经济大权,全都垄断在赵家五兄弟的手里。”万老六:“赵家坪的老百姓和外地民工背后地里有一种说法。”王小娟:“什么说法?”万老六:“他们说全国只有两个税务局,一个国税局,一个地税局,唯独赵家坪有三个税务局,除了国税和地税外,还有一个赵氏家族的家税局。就在王小娟主持召开座谈会的同时,赵玉虎家的客厅里也在聚会。赵银虎和孙有良刚从外地回来,正眉飞色舞的讲述着他们的丰功伟绩。孙有良:“十四个人的尸体全都火化,骨灰全让家属带走。我在私人小摊上偷刻了一枚‘晋城市白云山煤矿’的公章,然后用这个公章和他们签订了一份事故处理协议,每个家属都按了手印。别说以后没有麻烦,就是有了麻烦,让他们到鬼世界去找这个白云山煤矿吧。’赵玉虎:“河南那边情况怎么样”?赵银虎:“那九个活口全都办妥,一个个远走高飞,现在别说调查组,就是我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你就二十四个放心吧。”赵玉虎:“三弟和有良这两天辛苦啦,事情办得很漂亮,我很满意。不过村里的事,大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郑宝贵已经被刑事拘留,他的几个帐号和存款全让查封,本村砸死的两个人还没有和家属达成协议。而且听张保录说,那个老不死的朱光哑,和他的弟弟朱光富,前几天竟跑到王彪家里,专门举报我们。那个王铁脸还真当回事,而且口风很紧,直到现在保录都没有打听出来他们举报的内容是啥。还有万老六,杨凤霞等七八个人最近也跳得很凶,往调查组跑得很勤,他们在村里串联了不少群众,恐怕最近想闹事,大家千万要小心才是。”孙有良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然后连续吐出三个烟圈。这三个烟圈在空中徐徐环绕,渐渐又重叠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道:“叫我说,打蛇打七寸,干脆把那个老东西灭掉算了,只要他一死,村里再也没人敢挑这个头,就是想挑也摸不着情况。”赵玉虎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就知道蛮干,大家给我记好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决不能走这步棋。眼下杨发才已经死了,公安局刘一浩和孙永胜发愁得连觉都睡不好,咱们再不敢节外生枝了。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下手。我倒要看看,就凭这几条泥鳅,能翻腾起多大的波浪”?
王小娟开完座谈会,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越想越觉得案情重大。便拨通了王彪的手机。说:“有个重要情况必须马上向你汇报。”王彪:“好,我派车去接你。”王小娟一走进检察长的办公室,就风风火火地说:“有水吗?快倒一杯,渴死我啦。”王彪一边给她倒水,一边半开玩笑地说:“这赵家坪就是再干旱,也不至于连我们调查组的组长都没水喝吧。”王小娟:“不是没水,是一下午忙得根本就顾不上喝。好,不说这些啦,咱谈正事。”王彪:“怎么样?你这次深入到赵玉虎的龙谭虎穴,受益不浅吧?”王小娟:“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问题比咱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王彪微微皱了下眉头,又点着烟吸了两口,问:“怎么个严重法?说说看。”王小娟:“主要有五个方面。”王彪又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王小娟:“看来,朱光哑和朱光富举报的确实没错,这一次赵家坪3号矿难砸死的的确不是两个人,而是十六个。本村的两个,外地民工十四个。”王彪瞪大了眼睛问:“除了朱光富提供的小本本外,还有其他证据吗?”王小娟:“有。”王彪:“什么证据,可靠吗?”王小娟:“当天塌方时工作面上的确是二十五个人,砸死十六个,还跑出来九个。”王彪:“跑出来九个?”王小娟:“对。”王彪:“那这九个人现在有下落吗?”王小娟:“赵玉虎让他三弟把这九个人先是转移到洛阳,每人发了一万元钱,让到全国旅游。结果,这九个人中,有一个是公安部通缉的杀人在逃犯,今年三十四岁,叫李龙。他离开洛阳后在河北邢台偷盗作案,被当地公安机关抓获,审讯中他供出了事情真相。”王彪:“这么说,李龙眼下还关在河北?”王小娟:“是”。王彪:“你打算怎么办?”王小娟:“我已经和邢台公安局联系好了,明天就去取证。不过——”王彪:“有啥困难你就提吧。”王小娟:“还得再给我派一个人。”王彪:“没问题。”然后,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他们是故意瞒报啦。”王小娟:“第二个是偷税问题。朱光哑等八个人的联名举报基本属实,而且实际情况要比这严重得多,不光铁厂,大部分企业都程度不同的存在偷税漏税问题。第三个是赵玉虎横行乡里,欺压百姓,非法拘禁。”王彪:“说具体一点。”王小娟:“十二年前因强占村民万老六的宅基地,将万家夫妇打成重伤,尽管万老六十几年一直上访告状,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这次因建铁厂要占杨发才承包的一百亩苹果园,杨发才不同意,他们将杨发才叫到村委会,用私刑铐打后又非法关押了两天一夜,结果没法收场,就反诬杨发才砸了村委会,打伤村干部,损坏公共财物,让他女儿的对象,也就是公安局刘局长的儿子刘兵将杨发才抓走关到看守所了。”她又喝了两口水接着说:“第四个问题是赵玉虎有重大的贪污嫌疑。赵家坪有四个大公司:矿业公司、运输公司、供销公司、保安公司。这些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是赵玉虎和他的四个弟弟,光这四个公司每年要向全村近百多家企业和四千多名外地打工者征收各种名目的费用就高达八百多万。”王彪惊讶得瞪大眼睛:“八百多万?”
王小娟:“是八百多万,可这四个公司本身的开支只有三百多万,其余的就不知去向了。”王彪:“会不会交给村里?”王小娟:“我派人查了,村财务上根本没有这笔收入。”王彪:“这个问题要查清楚。”王小娟:“第五个是将三号矿洞承包人郑宝贵刑拘后,查封了他在银行的所有帐号和存款,详细审查中发现,三号矿每年的总产值是九百多万,纯利润五百多万,可是承包合同上只给村里上交五十万元。”王彪:“剩下的怎么处理了?”王小娟:“郑宝贵分一百多万,赵玉虎分一百多万,还有一百多万汇到西安一家储蓄所啦。”王彪:“你没问郑宝贵,这是谁的帐号?”王小娟:“问啦,他说是赵玉虎提供的一个私人帐号,并告诉他只许如数汇款,不准打听对方身份,更不准向外人透露。”王彪:“郑宝贵往这个帐号汇过几笔款?”王小娟:“四笔,一共是五百二十五万。”王彪:“看来赵家坪的问题相当严重,让人触目惊心。”王小娟:“检察长,我有个建议。”王彪:“说。”王小娟:“先以非法拘禁罪将赵玉虎抓起来,这样赵家坪的村民就没了顾虑,很快就能把事情全部查清。”王彪没有马上表态,过了一会才说:“调查组是以县委名义派出的,县委给调查组的任务只是三号矿难,而且死亡人数都确定了,就是两个人,不允许节外生枝。你还看不出来,这次派调查组只是迫于外界压力,做做样子,走走过程,你还以为是让我们真刀真枪的实干哩?我们现在把死亡人数由两个查成十六个,就已经很出格了,县委领导知道后非跳起来骂我不可。”王小娟:“哪咱们还能发现犯罪放任不管?”
王彪:“管!这回我管定啦。拼上这个检察长不干,也要把这帮鱼肉百姓的家伙们绳之以法。但啥事都要讲个策略,赵玉虎和别的村官不同,他的人事关系和社会背景极其复杂。就拿汇到西安的这五百多万来说吧,很可能是绕道行贿,而且肯定是手握重权者。那么这笔钱究竟是送给谁了?这个受贿者是哪座庙里的神仙?在县上?在地区?还是在省里?我们作为基层检察院能不能搬得动他?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必须从长计议。”王小娟:“那我们还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继续犯罪?”王彪:“既然狐狸尾巴已经长出来了,他就没有办法再缩回去。而且时间越长,就会暴露得越多。在这种时候,咱们决不能打草惊蛇。”王小娟:“那我该怎么办?”王彪:“等调查组撤回来后,你就给我死死咬住两条线。”王小娟:“哪两条?”王彪:“一条是赵家坪四大公司每年从多家企业和外地民工身上搜刮来的八百多万,除自己开支外,剩下的五百多万哪里去了。每年剩五百多万,看他一共收了几年?这些钱都装了谁的腰包?第二条就是汇到西安的这五百多万,查清到底是谁的帐号。”王小娟:“能不能成立专案组?”
王彪:“不能,绝对不能。必须秘密进行。”王小娟:“那我总不能单杆跳舞吧,再说法律规定查证必须二人以上。”王彪:“我再给你派一个可靠助手,但千万要保密,只能向我一个人汇报。
你记住,我们不但要制服老虎,还不能被老虎咬伤,这才是好猎手。”王小娟心里暗自嘀咕,生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