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琴停弦抚止,竹箫吹欠奏结,悠远余韵的尾音弥散逝空,阁内沉入一片寂静无声。
丹桂阁中,绝丽音喉杳然已歇,天外之曲却尤宛若茜素霓霞云曦般缭绕不散,萦于众人坎心之间,雾梦似幻;韵致如温软玉珏点染着色,鲜跃彩艳地恣意于脑海间挥滑勾画,营绘出幅幅妍丽画境,使人陶冶迷醉于其中,无法自拔。
迳自首音律起,沁心幻音便如一泓逦迤麓泉,不觉间柔缓将闻者心神温然净涤番素,淅沥滋淋。恍若恋杯人一朝寻得知志淳饮,对斟酣畅后沉酣久醉,梦回缱绻于半醒半朦之间,满足餍饱。
荏苒许久,直至一阵佩环轻鸣响起,方令众人由呓梦失迷中惊神醒寐。只见身着红纱绛绮的丽人盈盈谢拜,不觉间牵动身上精仑配饰玎玲磕奏,生出清罄之音,脆耳动听。
““绯想一梦”艺毕,望各位尊客容绯依稍作整顿,再来相陪…”莺声言罢,轻唤着迁、云二女,便伴着丫鬟们簇拥下,翩然踅离而去。
自始至终,阁内众人沉寂无语,无发一声。
蓦然,鱼涟轻一喟叹,低声问道,终打破阁内的敛宁静谧。
“小果,你方才可思索着你那心仪之女。”
“你是如何知道的…”小果眸光涣然,心不在焉地摆玩着手中描金瓷杯,显然仍未晃回神来,依旧深索体味着心头残韵。
“先前聆曲之时,我心底,忽然莫名地想到了涧儿…”鱼涟淡然言罢,复又执箸夹起一撮丝肴送入嘴中,慢慢咀嚼品咽,再不言语。
“昭南啊,听过你先前言述,我本料绯依妹妹至多达致“寄情寓音”之境,可刚才明明连“引律化境”都到了呐!虽说仍差着“曳云雾鸾”几着,但也不至于所谓云泥之别嘛~~~~”马驹倏然叱吼一声,举蹄指着白昭南,不满地质问道。
“回…回溯以往,”白昭南硬将到嘴边的“回二当家的话”六字重又吞入肚中,语气恳切地说道,“绯依确从未到达过此境,历代以声乐著称的缀红,亦皆只达“寄情寓音”,并无一人可越攀上“引律化境”之境…据我所知,方才该是绯依首度能将“绯想一梦”演绎至此境界…”
“白总管所言甚是,”将马驹轻搁双膝之上的夜婵附言低语道,“我亦是第一次见到依儿能将一梦绎至此等美妙境地…确实,出乎臆想之外…”
“哦?”马驹闻言不禁微诧,托腮思忖半晌后,忽然娇躯一震,欢跳鼓舞地叫嚷道,“本公子晓得原因了!”
白昭南与夜婵闻言微怔,呆愣片刻后,白昭南开口询道,“愿闻公子高见。”
望见有人出言相询,马驹心中很是满意欢愉,却又故作深沉地咳上几声,方缓缓玄声说道,“这个很是简单啦!其实是因为啊…”方说半句又是一顿,晃脑环顾阁内,发现除有三人置若罔闻地自顾吃喝外,其余众人皆聚精会神地等待聆听慧言,稍显瑕疵,于是面容略带惜色地颔首说道,“这一定是绯依姑娘觉察本公子凝神关注,不由心中激动万分,旋即情感猛烈波动直至升华,最终在无意中破达“引律化境”!诶…本公子真是红颜祸水,再度倾倒佳人无数~~~~~实属罪孽呐~~~”
“噗!”极小果腔内的美酒全都喷了出来,垂头呛咳不止;柯鱼涟苦皱着眉头,抚腮停箸,似是咬到了舌头;小胧直挺着身子,双拳猛捶胸口,面色煞白,喘息艰难,看来是噎了……
“应…应该不是这样吧…”白昭南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半响后,终挤出了一句话,意欲象征性地为马驹掩饰下丑态…
“白总管、夜婵夫人,”一清朗之声忽然扬起,将二人眸光引去,只见契翩然含笑,端执敬礼,温煦言道,“今夜得观闻绯依姑娘一曲,令我等一行如拾至宝,醉想楼果不负百年盛名,为世间胜绝之地…只叹我等三人亦不敢再打扰楼中尊客雅兴,便就此先作告辞。”
“没有打扰啊,留下一起吃喝多啊…”小胧闻言如此,微有错愕震愣,急忙好言挽留道。
听到小胧唤声,契不禁侧转过身,向着小胧温和一笑,“今日承蒙三位盛情款待,且恕在下未能多陪,还望见谅。他日若有幸再会,我定当做东,让小笼包你胃怀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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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内烛火昏暗,旷然萧寂,已然失却先前熙攘嬉闹之景,黯然匮色,隐约之间,彷若那盛芳荼靡亦开始逐显枯黄萎谢,凋零在即。
绯依孤自一人静坐于鎏金妆镜前,缓自将丝扎盘鬓上的精雅钗饰拈卸摘下,搁置在黄梨妆几之上,内心未有寸分因达至“引律化境”而生出的欢喜心悦,有的只是如割绞痛、横溢酸苦,满满塞抑充斥于胸腹之间。
眼眸忽浮氤氲迷蒙,直至无法望清镜内景物,绯依方轻挽皓腕,指抚掠过玉靥双颊处,却觉触及一片湿腻,悉心着妆的桃色胭脂已化为斑斓残红。
“终究还是忍不住泪么…”绯依阖上双目,意欲止住不绝的滴落,却只是使得眸含的星泪,淋落愈快。
“传闻,达致“引律化境”之人,可在曲结的那一霎那间,窥看得闻曲者心中一瞥画景…”夜婵夫人昔年之语宛如徘徊耳畔,反复柔婉提叮。
“那一刻,我由他眸中所望到的是…”念至此,莹泪如决堤般溃倾而落,屋榭中轻漾着淡淡抽泣梗咽之声,催颤着灯焰冉冉晕晃。
水榭窗棱外云羞夜月,暗湖苔寒,任晚风拂傍吹入,梳淡如织愁绪,奢隙频忘梦断一刻。不知许久,终泪涸画痕,姣美靥颊之上残留下二缕清渍,洗露凝雪玉肌,映晕生辉。
一段叩门声倏然响起,“纤、云她俩来催唤了…”闻声思忖,绯依抚腕抹拭眼角余润,起身踱步向闺门,舒臂正欲攫开木闩之时,却聆门外一清吟嗓音亮起,“是我…”
闻声,纤手不觉颤虚,木闩于半空重又落回扉嵌之上,磕碰出金木格声,绯依心谷亦应声一阵魂动,却只是,难辨欢喜涩苦之味。
“契公子…”
悄然驻立榭扉外良久,却仍未见丽人出门相见,契心头只觉一绪,“临近曲尾之际,那忽生的异样感觉…难道真的是…”
“你…看见了…”
扉外清越之声隔木传入,隐隐蕴含滞涩之味,柔斜过绯依耳畔。丽人却若受尖金直刺心口血肉,眸中止不住再浮波晕,粼粼照映榭内昏黄烛光。
“恩…”
原来,她已知道了…
身形微晃,契不觉伸臂支于木扉上,喘息渐遽,尝试着稳定按抚心神杂乱。
月间,几度听闻“绯红一梦”,怎能不知伊人曲中对自己所寓传之情意,而自己于她又岂非无意…以日后坎坷不定、理应立业为先等诸如借口不断宽慰自己,心中却又始终舍不得放下这段迷醉深铭的情愫恋情,终日游顾两端、彷徨不定。
方前,于众人闻赏“绯红一梦”,如痴如醉之际,契却只觉心中空明一片,脑海内杂思乱绪登然消逝空无,荡无一物。应随音律绎至深处,倏然绘现出两幅美景幅画,而自己,未曾犹豫过片刻,便择向其中一副景画,迈步径去。
身后,似投着一双黯然目光,与自己相离淡远…
山河霸图、温情如画,选其一恐将失另一…若容自己再选一次…为何要如此作想…难道,我后悔了么…我…又为何特此来见她…
“和我一起走吧。”契阖闭睫目,轻声吟道,欲挽回失去的东西。
寂静许久,门扉上伊人纸影终缓缓摇首,“鸿鹄理应志翔天际,可曾见其终日心系檐下燕雀…公子…请多珍重…”
夜风轻掠精湖,挟着淡淡湿润潮气,牵卷拂动起契的锦袍衣袖,翩翩飒扬,如似旋舞。二人相隔仅一扉之距,心间却犹已相遥万里,仍且依旧背驰而行,复无相会之日。
扉外裙裾摩挲渐响、笼光渐盛,“奕枝若纤”、“叆翠绮云”着丫鬟们相伴,由内院漫赏归至,瞧望见榭外那俊美公子,皆心领神会般莞尔一笑,等至临近,察觉出契那满容异色,与那紧锁木门扉,又不禁微蹙丽眉。
“契公子。”
望见“奕枝若纤”、“叆翠绮云”盈盈作拜,契默然轻回一礼,失魂落魄般地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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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桂阁内离却三人,却未见冷清,圆桌边除换为马驹、白昭南、夜婵三人,更多添二张椅凳,由“琼玉揽巧”、“永夜香弄”二女左右侍奉马驹而座,好在几面宽大,八人围坐丝毫不显拥挤,仍甚为空敞。
瞥望着马驹嘬一口“永夜香弄”递来的醇饮,咬一下“琼玉揽巧”手中精致糕点,口中滔滔述说着当年逸闻趣事,畅快不已,白昭南倏然轻声向身侧的夜婵低语说道,“夜婵,方才错怪了你,望莫惦记心上,这次的应对,你做得很好。只是,就算那马驹是我旧识,即便那三人都是我的私生子息,犯得着令“流绝四冶”一齐相陪伺候么,甚至召了你平日中最为疼爱的依儿过来,我倒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是如何作想的。”
夜婵闻言心中一怔,垂目低语呢喃答道,“回白总管的话,恕夜婵愚昧,始终无法摸透四人的底细,又不敢随意怠慢,只得尽力满足尊客所需,等至白总管归来,再做定夺…”
“先前摸不透四人的底细,那如今呢…”白昭南原本敛淡的双眸忽然一亮,目光如利剑般直射夜婵,如若实质。夜婵默不作答,只是将螓首垂得愈加得低。
“楼中副楼主一职空虚甚久了…”白昭南敛回目光,拂袖而动,自斟上一杯,浅送入口,漫不经心地说道。
夜婵闻言诧然抬额,目露惊喜悦色,瞬息又再度低垂下去,翩然作拜道,“夜婵谢过白总管…”
剑鸣之声倏然破空响起,只见一道白虹乍现,逾窗射入阁内,尾寒迤逦,残痕长迹,竟势如破金,不及众人惊呼,转眼已疾至小果身前。阁内数人正欲惊声提醒之时,却只见白虹一缓,化为一枚洁白翼羽,轻然落入小果掌内。
小果缄默不语,蹙眉凝神,过了许久忽掌心一握,再度张开之时,翼羽已化为了****残末。轻吹一息,将粉末送入窗外夜风之中,小果呵笑歉然道,“方才惊扰各位了,莫怪,莫怪……”
“琼玉揽巧”望见此景,心神一动,默然思索。“永夜香弄”则摸不着头脑,正欲询问之际,却倏然望见鱼涟胸口黄芒大作,瞬息间已然耀目胜烛,只见鱼涟从胸怀间取出一细长玉物,执于眼前,看阅起玉面上不时烁闪金芒的繁文,神色间逐显沉重。
““风传银羽”、“遥玉记”,两位原来是极变门与寰域天的子弟,望恕老夫方才看走了眼,多有得罪啊。”虚执杯物,遥向二人一敬,白昭南清然说道,目中却隐含着一丝笑意。
极小果、柯鱼涟二人闻言尴尬一笑,心底皆暗骂传函来得不是时候。极变门与寰域天虽对宗内子弟管教甚严,却也不至禁出酒肆教坊类似之处,但此次被马驹骗来充顶别人子嗣一事,若被头上二老知晓,铁定吃不了好果子,如今被人识出,心中怎能安定。念至此,二人目光恶毒地望向寻欢作乐、好不快活的马驹,心中暗暗毒咒。
阁外忽传来一阵仓乱脚步,只见一侍奉匆匆奔至阁内,执礼敬道,“白总管,轩辕城主求见…”
“永夜香弄”闻言眸中一亮,欢快说道,“大叔来了啊,快带我去见他~~~”言罢,亦不等白昭南吩咐,便欢舞跳奔出丹桂阁外,消逝去了踪影。
白昭南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盏杯后,出言吩咐道,“你去领轩辕城主来此处吧…”侍奉应诺退去,追逐“永夜香弄”而去。
“不知二位方才接到什么消息,可否告知我等一二?就我所知,“风传银羽”、“遥玉记”非迫急绝不擅用,能令极变门与寰域天同时催动此二术之事,想必要紧得很吧。”
闻见白昭南询问,小果与鱼涟对视一眼后,由小果首先开口答复道,“确实要紧的很,而且与莫痕水城之安危息息相关…”顿了片刻,复言道,“门中传讯,“川竭”明日将抵至莫痕水城…”
“没弄错么,我的玉记中接到传信说的可是“风雨”诡秘西进,翌日抵至城外…”鱼涟闻言蹙眉不展,开口问道。
在席众人中,夜婵、“琼玉揽巧”闻言神色登时大变,心中骇然震惊,连处世不惊的白昭南亦不免眉峰微蹙。
阁外忽起嘈杂,只见“永夜香弄”娇声吆喝着,牵拽着一人的手,掀帘领入阁内。那人一身素装,雅态怡然,面容温和清秀,流露着一股亲近和蔼之意,举手投足间皆显几分富贵堂皇气息,却殊无高不可攀、凌驾与上之态,令人心生亲慕,那正是莫痕水城城主,轩辕阁。
入得阁内,轩辕阁便轻将“永夜香弄”纤手松离,前踱数步,向着白昭南言道,语气微迫急促,“白老爷子,虽事出突然,但还望白老爷子今夜率领众人退出城外暂避。据线报,两只异军将于明日抵达城外…”
消息得以确认,阁内默然一片,白昭南喟叹一声,喃喃言道,“想不到,“戕玄四异”中的“川竭”、“风雨”二军居然就这么来了…”
“川竭?风雨?”轩辕阁微一愣怔,“不,是“兵主”与“禹峪”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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