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里,虽然经过连番休整,但情绪接连大喜大悲,林燕染还是没有抗住,病倒了,时而咳嗽,时而气喘,脸色苍白,两颊却充斥着病态的潮红,这种症状一看就是重度伤寒症。
自接到紧急传唤,王士春将监视崔府的事务交给了手下,亲自带着马车,火速赶来了,被林燕染的病情弄得心焦如焚的穆宣昭,对他的速度表示了略略满意。再看到王士春颠颠地从马车里,源源不断地拿出珍贵药材和补品,甚至还有熬药的砂锅和小药炉,对他更是满意了。
林燕染给自己开了方子,穆宣昭对着这方子亲自从王士春带来的药材了抓了药,就连熬药时他都在一旁看着,一碗药汤刚刚熬好,便不顾烫手,端着送到了林燕染屋子里。
但是,堂堂穆将军显然没有喝过这种只闻气味便让人恨不能屏息远目的药汤,在喂药的时候,他竟然拿着一柄精致的小银匙,准备一勺一勺地喂林燕染喝药。
看着他这姿势,身体上的病痛加上心情上的不痛快,已经许久不曾开口的林燕染,不由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穆大将军一圈。将小银匙里的汤药细细吹凉,穆宣昭看着林燕染发红的眼圈,感受到她停留在身上多时的眼光,心里得意,果然感动了,这种法子虽然麻烦,他很是不喜,但是能够博得美人的感动,还是值得的。
“乖,来喝了这匙药。”穆宣昭劝哄道。
话语温柔,但他手中小银匙里的黑呼呼的汤药,完全破坏这份温柔,看得林燕染忍不住别过了头。
穆大将军轩眉一扬,大手稳稳地托着银匙,跟着林燕染的脑袋转了一圈,牢牢地占据在她嘴巴旁边的黄金位置,这股气味太刺鼻,林燕染不得不投降,手一握,心一横,张嘴咽下银匙里的药汤。
瞬间,一股夹杂着苦、涩、酸等等难以言喻的味道混合的物体,充斥了她的口腔,更可怕的是,银匙本就小,里面根本盛放不了多少药汁,林燕染悲哀地发现,除了浸满她的口腔,根本没有药汁吞下去,也就是说,这匙药汁除了让她受尽折磨,没有其他的功效了。
而喂药的穆大将军,则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成果,又送来一银匙汤药,这一次却对上了林燕染泪汪汪的眼睛,她虚弱地问道:“穆将军,我是否得罪过你,你要这么对付我。”
苦涩酸楚等等滋味交织成一种味道,便是想要吐的味道,林燕染素白的手指捂在唇边,鼻翼皱起,水汪汪的眼睛控诉地望着他,让穆宣昭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他好心好意地给她喂药,竟然成了对付她,这个女人太不识好歹了。
哐啷一声,小银匙撞到了瓷碗上,溅出的几滴汤药,让林燕染心头一颤,她这是惹怒了穆宣昭了,“你闻一闻这股味道,多难闻呀,这又不是美味的羹汤,要一匙一匙地慢慢品味,巴不得立马喝光了它,长痛不如短痛,就像战场上受了箭伤,军医也都是一鼓作气,快速地拔了伤口上的箭呀,哪能一寸一寸地慢慢扯呀,穆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看穆宣昭的反应,林燕染确定他不是用这种法子折磨她的,更像是真的不会喂药,才让她受了这苦头,不由好笑又好气,再说话时,也软和了下来,再加上她皱皱的鼻子,右手做扇扇风,话里还以箭伤做比喻,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建了下来,倒让生气的穆宣昭感觉到了不好意思。
林燕染猜测的没错,穆宣昭还真没有怎么喝过这种乌黑的药汤,他自幼习武,身体一向康健,很少生病,即便后来参了军,从小卒一步步凭军功升到了征北将军,也是受得皮外伤,用的止血药倒是不少。说起来,他想出的这种一匙一匙喂药的主意,还是幼年时,家族尚未遭逢大变,见过他的母亲这么用药,当然喂药的是他的父亲,他记得那种时候,他母亲脸上的笑容都格外甜蜜,才屈尊降贵的为林燕染喂药的。
当然,穆大将军的记忆很强悍,他没有记错穆爹穆娘的甜蜜往事,只是,人家穆爹喂穆娘的是补药啊,说是药还不如说是膳食呢,可不是他端来的这碗黑呼呼的东西啊。
“是苦了一点,其他还好,你真是麻烦。”穆宣昭有点羞恼,为了掩饰,舀了一勺药汤,放进了嘴里,特意品了品,而后淡声说道,当然,如果他嘴角没有抽动,这番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林燕染想笑又不敢笑,也顾不得嘴里的味道了,紧紧抿着嘴,垂下了面孔,努力克制着肩膀的抖动,真没有想到穆宣昭会喝一勺药,多苦啊,还辛苦地强撑着,真是太让人无语了。
“辛苦穆将军了,我自己喝药吧。”伸手接过药碗,里面的汤药经过这么一闹,温度散了不少,正正好是温热易下口的,林燕染捧着药碗,一口气灌下了整碗药,放下空空的药碗,眼角余光看到穆宣昭尚未掩饰完的惊愕的眼神,像是被她这一口闷的豪爽给惊到了。
“咳,把碗给我,你再歇歇,收拾收拾仪容,准备回乐陵。”接过碗,穆宣昭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一走,林燕染瞬时苦得皱起了脸,眼睛鼻子都挤在了一起,摸出身上的帕子死死捂住嘴巴,这药可真难喝,她好想吃点蜜饯或者窝丝糖啊,穆大将军难道喂病人喝药的时候,不是应该端一盘蜜饯糖果甜甜嘴吗,你那法子到底是从哪里淘来的啊,害死人了。
王士春接到消息,快马加鞭的赶过来,几乎被穆将军的和蔼可亲闪瞎了眼,再一想自家将军收到林夫人失踪的可怕怒火,默默地将林燕染的地位调高了好几个等级,到了绝对不能得罪的类别,这么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让他们将军这么上心的女子,保不齐以后就是将军府里的女主人了,一定不能得罪。
心里小算盘打的噼啪响,王士春面上却不显,仍是一副严肃庄重的好手下模样,在穆宣昭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诧异地发现小银匙断成了两截,作为一个尽忠职守的下属,不该问的他是不会问的,只默默地收起了这把惨遭分尸的银匙。
“崔府里有什么动静。”将遭受了池鱼之殃的银匙掰断,穆宣昭握了拳头,骨节处一阵噼里啪啦声,又呼了一口气,才将那点莫名其妙的羞恼压下,瞥了眼王士春,问起了乐陵府里崔家的消息。
“禀将军,属下奉命带着人守在崔府左右,拿下了一批人,从他们嘴里知道,这些人都是崔府三小姐派到广平府的,而且从崔府的动静看,这些人是私下里为崔三小姐办事,崔节度使并不知情。”
王士春赶紧禀明情况,另一旁随侍的亲兵则迅速整理好屋子里的桌椅,桌子四四方方,椅子摆放的端端正正,桌上的茶水不热不凉,温度刚刚好,一切都是穆宣昭最习惯的模样。
“崔威,是个老贼,这些年冀州在他的治下乱的一塌糊涂,鞑子烧杀掠夺,各地匪徒流窜,民不聊生,如此惨象,他却还能稳稳地坐着冀州节度使的宝座,在朝里昏 君僵而不死的时候,还能得到他的嘉奖。而等到昏 君只剩下了空架子,群雄逐鹿的时候,他又投向势大的楚王,这人忠义全无,一身软骨,是个彻底的小人,但也不得不防,尤其是楚王年迈,世子抱负难展……”。
王士春听了忙回答道:“属下行动很是谨慎,绝无人发现,拿下的那批人,也是趁着夜色悄悄儿的,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穆宣昭满意地点了点头,端了一杯茶水,悠悠呷了一口,溢满口腔的清香终于压下了那股若隐若现的苦药味儿,“这些人问完了之后,打上奴印,运到幽州荒地,出力赎罪。”
王士春神色一肃,应了下来,看来穆将军暂时放过崔家,连主使崔三小姐都一并放过,但这笔账却记在了心里,那些动手的人,若是将军直接下令处死,反而是种痛快的解脱。如今,穆将军一声轻飘飘地运到幽州荒地,才是最狠的处罚,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整个幽州人最惧怕的惩罚就是这一项,因为幽州荒地不仅遍布着沼泽和毒瘴,冬天极为寒冷,轻易便能冻死人,更可怖的是那里还生长着多种毒虫、毒草,稍有不慎,就中了剧毒,受尽折磨。
幽州荒地的来历王士春也不十分清楚,只依稀知道是穆将军立下赫赫军功,不仅得了征北将军的封号,还得了楚王封下的一块土地,而这块土地好像毗邻幽州荒地,这块一直作为收留流放犯人的不毛之地。
后来的情况王士春也不了解,据说是穆将军看上了这块土地,一并要了过去,又做了一番整治, 先是使计将近千个鞑子赶到了那里,让他们进退不得,陷进了沼泽里,连枯骨都没留下。之后,不知怎的,穆将军竟要开垦了这块不祥之地,但是危险重重之下,普通的农户无法垦荒,就想出了将犯了重罪、死罪的犯人发配到了这里,让他们开垦这块土地。
当然,在王士春开来,他觉得所谓开垦都是自家将军的托词,为的是处置犯人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堵住那些道貌岸然,骂他残暴的人的嘴。近些年来,王士春奉命送往幽州荒地的人中,最多的是鞑子俘虏,其他的人则是彻底惹怒了穆将军,才会被送到那里。而这些崔府的人,既是被送到幽州荒地,便知道穆将军怒火未消呢,崔家的账,自家将军一直记着呢。
稍稍同情一下被穆将军惦记上的崔家的命运,王士春继续禀报:“属下在来时的路上,见着了一队人马,似乎是从广平府的方向来的,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咱们乐陵府。”
“广平府,杨致卿,没用的家伙,哼。”穆宣昭冷哼一声,对杨致卿的迟钝反应很是看不上。
“那将军,要不要属下阻了他们?”
“罢了,这时候他们也快要进乐陵府了,动静不宜太大,但是,本将军不想看到他们惹事。”目光中的压迫让王士春不自觉地弯腰,牢牢记住这个命令。
在前往乐陵府的官道上,骏马飞驰,地上的积雪被马蹄踏碎,扬起的雪沫子飘飘洒洒,又加上北风一吹,如同一团汹涌的雪潮,裹挟着滔天的怒意。一身森寒盔甲,唇角抿成一条锋利直线的霍绍熙,胸中怒火汹汹,将胯 下骏马更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