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文学的一切,都是张力的延伸。在思维方式上,新批评的后期理论家无论在构筑体系、撰写文论史方面都沿袭了黑格尔的方式。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是如此,维姆萨特与布鲁克斯的《文论简史》也是如此。后者几乎把从古希腊到神话原型批评写成一部张力文学史,居于巅峰的则是新批评的张力论。《文论简史·结束语》的最后一句话写到:
“显然,我们要明确的是:一部公允而又优美的文学或艺术的理论,应该是各异于以上各家各派的所作所为。它必须不断以各种论述方式、各种策略,并遵循时代的辩证推理的要求,以强调(诗或文学的优美性)的特性,即在创造与言闻目睹之间富有张力的结合(tensionallunion)。”而结合得最好的理论,即是新批评派的张力论。但是,新批评派的文论家毕竟不是哲学家,他们还不可能写出像黑格尔的《美学》那样既有理论又有合逻辑合历史发展的艺术史。一部《文论简史》也不过是从历史的方面叙述了前人的文艺认识论过程,批评了他人的不足,而借以抬高乃至突显自己的理论体系,还不是文论史规律的必然总结。英美一些学者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们对辩证法是陌生的。英美新批评派能用辩证法的某些原理研究文论,可谓难能可贵。但他们对黑格尔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仍不很熟悉,所以,像《文论简史》这样“生硬的机械的”历史主义的现象仍然存在,这就影响了他们在理论上的深度。
四、新批评理论和方法的得失
首先,英美新批评派的文艺方法论在俄国形式主义与法国结构主义产生之间起了一个承前启后的作用。俄国形式主义开始只在俄国、布拉格等地活动,它要取得更大的发展和影响空间,必须要到比较开明、思想更容易传播的英美等国去。同时,欧美等国的文艺学方法论也面临着一定的危机,新批评派的出现,使英美等国许多文艺学方法论者找到了对付传统方法论的新思想、新角度和新武器,又使俄国形式主义获得新的发展空间。倘若没有英美新批评派在形式结构方面的深入和卓有成效的探索,倘若没有英美新批评家在运用语言学研究文学上所取得的成功经验与教训启示,法国结构主义也不可能取得那样长足的进步、发展和成熟。
其次,英美新批评派是西方文学批评和文学由外在研究进入内在研究的转折点。
19世纪的西方文艺学方法论者,以丹纳、圣佩伟等人的外在研究为其主要特色,为英美新批评派所不满。
20世纪初,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对文学进行纯心理分析的研究,英美新批评派也不赞同。
它们提出文艺学应以作品为本体的研究理论和方法论的目的,是担心在作者与读者的研究中添加上许多非文艺学的外在分析。在当时,仅仅依靠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的力量,还不可能对以外在研究为主的文学研究格局有所改变,还必须以更有力的研究、更广泛的实践,逐步影响理论研究的现状。同时,还应看到,新批评派不仅与东欧的形式主义有关,也与西欧唯美主义有联系,但是,在19世纪,唯美主义只是作为一种创作论,并未形成一定的方法论体系。新批评家有效地完成了唯美主义派没有完成的任务,使其对作品形式研究蔚然成风,遍及欧美。
再次,英美新批评促成了西方文艺学方法论由运用传统语言学向运用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过渡。应该说,不论是以雅克布逊为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者,还是以瑞恰兹、韦勒克为代表的英美新批评家,他们所用的语言学理论基本上都属于传统语言学理论。尽管当时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已在西欧有广泛的影响,但对新批评文论家来说不过是比邻学科的发展,与自己关系不大,所以,他们并未采用新的语言学理论。但是,雅克布逊与瑞恰兹毕竟是语言学家,他们运用语言学理论研究文学,要比结构主义的某些学者地道得多。比起形式主义论者,英美新批评家坚持运用二分法,坚持用语义学的理论挖掘文学语言的内在意蕴,在对文学语言的研究上更具有新生代的特色。英美新批评家的研究方法与理论,给后起的结构主义文论以重要的语言学启示,使结构主义文论家在对文学作品的言语与语言、所指与能指、叙事与话语等方面的研究有了继续拓进的基础。
当然,新批评派在历史转折中的作用、地位及意义只是显露其方法论价值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正像哲学中的方法论总与本体论、认识论有着深厚的亲缘关系一样,一定的本体论、认识论的设计又与设计者们内心的企图和理想具有一定的关联。新批评派对文本的分析方法与其以文本为本体、以语言学切入文本的认识原则有所联系,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以文本为本体和以语言学为认识工具的方法论的总体设计中,展示了他们对世界和文学的诗一般的纯粹性的构想。这便是特雷·伊格尔顿所描画的:
“文学是解决社会问题的一种方法,而不是社会问题的一个部分;诗必须免受历史的破坏,并且提高到一种超出历史的崇高的空间。新批评所做的是把诗变成一种偶像,美国新批评派则彻底地把它重新物质化,使它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意义的进程,而是像某种有四个角和类似水沙石面的东西。”讹新批评把文本从历史、社会、心理和文化中孤立出来,着力去点染他们心目中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式的文学文本,并把它请入温室或学院之中,使之免受风雨的袭扰和世俗的议论,让评论家去捕捉这个高雅的本身所蕴积的意味。尽管这种设想是美妙的、用心是良苦的、维护诗美的尊严和纯粹性是有意义的。但是,真正要达到他们所主张的文本分析方法论是十分艰难的。因为意义的分析一旦从文本中抽绎出来,批评家就难保它再是纯粹的诗的意义而不是历史、文化、社会、心理等方面的意义了。他们发明了“细读”的方法,这使我们看到:这些理想性的学者在用他们所持的“细读”的显微镜在温室中观察那文本的花瓣和花。
英美新批评理论和方法的缺陷:
第一,英美新批评派是在俄国形式主义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方法论流派。同俄国形式主义比较起来,新批评派注意到了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文学与创作的关系。但在根本上,它与俄国形式主义一样,属于一种形式主义方法论研究范畴。按理来说,新批评家以研究单个作品和单个文本为对象,以细读法为赏析作品的方法,作品本文是内容与形式的交融,细读也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作品的意蕴,但是,新批评家没有这样做,整体上都是以形式研究为宗旨,所以,比起社会文化学派诸家,比起白壁德、杜威、桑塔耶那等人来,新批评派忽视文学的社会性、文化性,其缺点相当明显。新批评家热衷于黑格尔式的架构体系的方式,但仅得其皮毛,仅仅学习了黑格尔式的架构体系的逻辑方法,而从根本上忽视了黑格尔的历史精神以及在社会文化的总体上观照文艺的根本方法。因此,英美新批评派在轻视作品内容方面,显示出极大的偏向与偏颇。这种偏向,正好表现出它的片面性与非科学性。马克思主义认为,文艺与社会文化的关系十分密切,没有社会文化,便不可能有文艺,因此,在文学研究中,文艺内容与社会文化的联系是不容忽视的,而新批评家根本无视文艺与社会和文化的这些必然联系。这也是其衰落和被后来居上的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取代的根本原因。
第二,新批评家只注重单一的作品的分析与研究,忽视了作品与作品的历史联系与现实关联。与它以前的文论相比较,如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心理分析,乃至荣格的原型理论,都在一定程度上关涉到文学与外部世界和文化的联系,新批评派反退其后,作茧自缚,使文艺学方法论由多元性退回到一元性的文本之中。这也是它为人诟病与淡出英美文坛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