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批评的文学本体论主张
新批评一直试图给自己寻找一个“更正确的名字”:如兰色姆的“本体论批评”(ontologicallcriticism);布鲁克斯的“反讽批评”(ironicallcriticism);维姆萨特的“张力诗学”(tensiona1lpoetics);布鲁克斯和沃伦的“结构批评”(structuralucriticism);奥康若的“分析批评”(analyticallcriticism);克雷格尔的“语境批评”(contextuallcriticism);朗勃姆的“文本批评”(textuallcriticism);斯葛特的“客观主义理论”(objectiveutheory);葛兰特的“诗歌语义学批评”(semanticcriticismuofupoetry);布鲁克斯的“现代批评”(modernucriticism)等等。
①英美新批评的理论主张和一般性的批评原则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坚持以文学文本为本体的理论和批评原则。新批评派企图更名为“本体论批评”和“文体批评”,实际上把文学文本作为批评的本体对象。新批评的理论家批评了20世纪以前的文论家机械地运用社会“起因研究法”,认为因袭生物学或病理学的概念、范畴来研究文艺作品终归是“隔靴搔痒”,不得要领,这种理论往往把文艺纳入自己的框架之中,成为这种理论的演绎,文艺作品自身的特点被抽空了,文艺作品的美感效应被抹煞了,作品的想象世界被忽视了,文艺成为这种理论的阐释者。它们对浪漫主义作家表现自我的观点也不感兴趣,认为文艺并不只是表现自我,而应表现广阔的世界;批评家一味去研究作家是不是表现了自我,是没有意义的;他的任务是要分析作品,对作品的文字、构成、意象进行认真细致的分析。兰色姆提出,应该建立文本中心论。
新批评派的理论家大都认为:批评家没有必要左顾右盼,好像是个全能的人,什么都懂,什么都没有弄清楚;不要一方面去追求诗人,一方面又去研究什么社会性、历史性;只有研究作品字义结构的深刻而丰富的内涵与外延及其两者组成的“张力关系”,把作品理解透彻了,批评家才算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才算没有白费时光。文学的本体就是作品,诗人的本体也是作品,所以,兰色姆声称:一位健全的批评家,他的本体论与诗人的本体论是一致的,即是作品;忽视作品研究的评论家,都不可能到达文学研究的终极境界。
第二,以探究作品的内在构成(即有机对立的调和结构)为主要任务的批评原则。沃伦在其着名的讲演《纯诗与不纯诗》中认为:
“诗歌本质上不属于任何成分,而是取决于我们称之为一首诗的那一整套相互关系,即结构。”文学作品是由内容与形式、感性与理性、想象与质料等各种因素构成的,所以,不能用一条恒定而又简单的理论来说明作品的有机构成。维姆萨特就对贺拉斯文学是单纯的统一的观点很反感,他反驳道:文学完全不是什么单纯的统一,每首真正的诗都是复杂的诗,文学作品都是复杂的构成,这种复杂的构成不是散漫无序的构成,而是一种有机的辨证构成。在这一点上,新批评的看法与象征主义的观点颇为相近。布鲁克斯曾引用诗人叶芝的话说:逻辑跟别人吵架,诗跟自己吵架,要解决诗人自身的这种矛盾,诗人必须彻悟到诗的本质是矛盾的调和。这种矛盾冲突的调和体现在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因此,文学作品的辩证构成与其内部的矛盾调和有密切联系。所谓批评就是要理解作品的这种辩证构成,必须从作品各要素之间的矛盾冲突及其调和中去寻求答案。俄国形式主义主张文学只有形式,韦勒克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
“如果我们更加仔细地检查二者的差别,就会发现内容暗示着形式的某些因素。例如,小说中讲述的事件是内容的部分,而把这些事件安排组织成为‘情节’的方式则是形式的部分,离不开这种安排组织的方式,这些事件就无论如何不会产生艺术效果。”
②形式中有内容,内容中有形式,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是一种辩证有机构成的结果。因此,文学作品是内容与形式以及其他各种因素辩证构成的有机产物。新批评认为,人类丰富的思想认识、矛盾的复杂情感经验和微妙的心理感受,在现实世界中相互冲突、互不包容,但在诗歌创作中,可以通过象征、隐喻、复义、悖论、反讽、张力等矛盾的语言语义结构形式在文本上下文语境的基础上将其整合起来,使它们在作品所表达的丰富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人生精义的基础上统一和平衡起来。这就是新批评所说的诗歌文本的“对立调和结构论”。这与新批评对诗歌文本语言和结构特征的独特认识有关,它实际上是指诗歌在语言和意义上所内含的一种辩证统一的结构,是指诗歌中的形象、画面、情景和语词的含义往往是对立、相反和矛盾的。然而在诗歌语言的运行过程中,这些矛盾对立的方面最终却能在人们的想象、理解、体验和语境的基础上形成一个和谐统一的主题,因而成为一个对立统一的有机整体。因此,诗歌是以局部的语言语义和结构形式上的矛盾、对立、冲突和差异开始,而以全诗主题思想和情感内容的和谐统一而告终结。
第三,建立在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区别之上的文学释义和批评原则。布拉克墨尔指出:
“批评首先必须最大限度的把注意力放在由词和词的相互间运动,即文学的技巧手法以及形成的作品的语言上。”
③瑞恰兹也认为:应该“研究词在诗中的行为”
④。新批评认为:过去很少从语义学角度考察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本质的区别,这种现象的产生,是与过去没有严格区别科学与文学的关系造成的;仅仅从社会角度看文艺,文艺学则会成为社会学的一个分支;仅仅从思想史观照文艺,文艺学则成了思想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这些文论家也注意到了文学的形象性,但这种形象也不过是社会学与思想史表述的不同形式而已,其目的还是为了说明社会与思想史的内容,这样,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的区分就难以清晰地被认识。瑞恰兹在《文学批评原理》中花了大量的篇幅讨论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的区别,认为科学语言的最大特征在于“参证性”,是一种外指、可参证和陈述性的语言,而文学语言在于“表现一种情感体验与态度”,是一种内指和体验性的语言,是无法参证的“伪陈述”。在该书中,瑞恰兹说:
“我们可以为了陈述所引起的联想用法,不论真联想或假联想,而用陈述。这就是语言的科学用法,但是我们也可以为了陈述所引起的情感联想所产生的感情和态度方面的效果而用陈述。这就是语言的情感用法。”
⑤因此,同样是运用语言,科学是在参证性的基础上使用语言,而文学则是在情感表现的基础上使用语言。瑞恰兹之后所产生的批评家维姆萨特与布鲁克斯解释道:
“科学作真陈述,而诗作‘假陈述’,假陈述的参照价值等于零。诗把语言作情感的使用,这是诗的特质。”
⑥也就是说,文学的本质与情感语言的运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研究情感语言或语言的情感性,可以说明文学之为文学的本质特质。
二、文学研究的本体论方法
本体论的问题,不在本体自身,而在于理论家把什么作为本体。文学研究的本体,是文学研究中的核心问题。英美新批评认为,文学研究可以有较宽广的范围,但必须以作品为本体。按照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与传统文评》一书中所说的文学活动的四要素:世界、作家、作品、读者,现实主义侧重以现实世界为本体,浪漫主义以作家为本体,而新批评则以文学作品为本体,后于新批评的接受美学则以读者为本体。
文学研究的本体与文学的本体应当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只有解决了文学是什么,才能解决文学研究什么的问题。第二个问题受第一个问题的决定。在新批评之前,本体论是指17世纪唯理论者构造唯心主义哲学体系的一种方式,目的在于证明“存在的本质”和终极真理的问题。康德曾反对本体论的研究,认为“物自体”在经验之外,无法认识,人不可能认识事物的本体。康德以后,“本体论”一词被哲学、人文科学的许多学科使用,把哲学中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的构筑体系的方式运用到文艺学中。兰色姆较早使用了“本体论”这个概念来说明文学的本质与特征,他长期坚持构筑“本体论的文学理论”和“本体论的文学批评”。兰色姆常常把本体、本质、实质、根本等概念相互并用,认为三者是一致的,其实,这三者的区别是很大的,不属于本体论的东西,有可能是实质性的、根本性的东西,比如说文学的本体是作品,但文学的认识论、方法论中的实质与根本的一些问题,不一定是本体论都能回答的。但兰色姆始终坚持这种本体论认识,因此,在读兰色姆的着作时,必须注意这三者的共同之处。他说:
“一个理想的批评家,在了解方面,还得比这个更进一步。说来说去,最后我们所缺乏的东西,只是关于事物本体论的调查,而且一定要是本体论的调查。”
⑦如何进行本体论的观察呢?就是要寻求本体。新批评的理论家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文学的本体即文学作品,作品的本身是文学活动的本源与目的,作家的创作从作品中来,又回到作品中去。新批评派的文论家认为作品不是起点,文学的起点是作家,作家表现了自我才有了作品。维姆萨特反驳说:感情本身无法表达,只有诗歌语言才能表达感情,作家不可能离开作品而表现感情。因此,文学的本体是作品无须怀疑。从这个意义出发,他们反对把作品当作作家表达思想情感的工具的表现理论,认为思想情感的生命不在诗人的历史中,而在诗歌之中。这样,文学作品成了一个独立自存自足的实体,无需外界的一切给予。
“文学本体论”概念在新批评的批评语境中有三重含义:一是把文学作品当作本体,以示区别于传统文论把作家、现实和印象主义批评把读者感受当作本体的批评理论;二是把单个文学作品当作本体,认为一篇作品本身就是一个独立、自足、完整和具有对立调和结构的有机体,自身能够独立的产生意义和价值,无需借助客观的外部世界、作者和读者;三是通过对这个独立、完整和具有对立调和结构有机体,即单个文学作品的细读,可以形象的感知和认识人类丰富复杂的情感经验和现实本体的存在。由于兰色姆在论述这个问题时,没有很好的解决这三个本体之间的衔接和过渡,留下了一个“本体论鸿沟”,有人把它讥之为“平行主义”或“折中调和”的本体论。但只要细读兰色姆和其他一些新批评家的论述,细读新批评对一些经典诗歌文本的示范性分析,不难发现,他们是通过对文学文本语义结构的对立调和特征和规律的揭示(即对文本有机结构论和对立调和论即形式结构本体论),亦即形式结构本体论的突显和揭示来解决这一问题的。新批评的理论和批评术语如“象征、隐喻、复义、悖论、反讽、张力、戏剧化和多层结构”等等,都是为揭示文本这一复杂对立调和语义结构规律、属性而设定的。文本在语义上是否具有完整的对立调和结构便成为新批评区分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最根本的一个标志。正是通过对文本这一复杂、矛盾、对立调和语义形式结构规律的揭示,即“有意味的形式结构规律”的揭示,新批评才实现了由对认知客体(作品本体)达到了对现实本体(认知本体)的认识、衔接与过渡。因为,新批评认为,认知客体(文本)与现实本体有着相同和相似的组织结构、形式规律和形式组成层次(即内容与形式、构架与肌质、感性与理性、具体与普遍以及在组成的结构层次上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特性与规律)。新批评正是通过对文学文本形式结构(有“意味的形式结构”)本体意义的揭示完成了由作品本体论向现实本体论的衔接与过渡。因此,新批评的文学本体论就应该包含三重相互联系、相互对应的完整内涵:文本本体论、文本内在(“有意味的形式结构规律”)形式结构本体论(内容即形式、形式即内容,从形式可以透视内容)、人类情感经验和现实本体论。对这一问题的重新探讨与揭示,不仅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新批评,重要的是,对于我们重新认识和评价新批评的文学本体论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具有重大的突破意义。
基于这一文学本体论认识,新批评提出了文艺学以研究作品为本体对象的总的看法。新批评家们的思路是这样的:先逐一论述文艺学不研究什么,然后再确定文艺学它应该研究什么。
在文艺学不研究什么方面,新批评派做了大量的工作。韦勒克与沃伦合写的《文学理论》花了四分之一的篇幅论证这一问题。《文学理论》第三部分专论“文学的外部研究”,实际上是在阐发文艺学不应该研究的方面,或至少是不该用专门的气力进行这种外部研究。书中说:
“虽然‘外在的’研究可以根据产生文学作品的社会背景和它的前身去解释文学,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研究成了‘因果式的’研究,只是从作品产生的原因去评价和诠释作品,终至于把它完全归结于它的起因(此即‘起因谬说’)。文学作品产生于某些条件下,没有人能否认适当认识这些条件有助于理解文学作品;这种研究法在作品释义上的价值,似乎是无可置疑的。但是,研究起因显然绝不可能解决对文艺学艺术作品这一对象的描述、分析和评价等问题。起因与结果是不能同日而语的:那些外在原因所产生的具体结果即文学艺术作品——往往是无法预料的。”
⑧因此,“我们接着要做的,就是衡量这些不同的因素的重要性,还要考察它们与我们主要称为文学的或‘以文学为中心’的研究,是否相关,然后再从这一角度来批评这一系列研究方法的得失”(同上)。
首先,在文学与传记方面,新批评派认为,文学创作离不开作家的创造,这样,文艺学就有必要研究作家的生平传记,但是,文艺学毕竟不是作家的自传,一件艺术作品与现实的关系,与一本回忆录、日记或书信的“别一世界”,编年史式的解释作品看来是真实地记录作家的活动史,结果只可能为作品是作家表现自我的观点做脚注。因此,“不论传记在这些方面有什么重要意义,但如果认为它具有特殊的文学批评价值,则似乎是危险的观点。任何传记上的材料都不可能改变和影响文学批评中对作品的评价”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