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宋)晏殊《浣溪沙》
天地造化孕育了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环境中,或者进化,或者灭亡。人类作为宇宙万物之灵,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便踏上了构建栖身之地的漫漫征程。为了躲避洪水猛兽的侵害袭击,为了完成繁衍子孙的神圣使命,几十万年几百万年以来,人类进行着生生不息的生存环境改造,居住条件不断向着实用、美观、舒适的方面发展。
以华夏民族为例,五十万年前的北京山顶洞人还是居住在洞穴里,而距今五千年前的西安半坡村落,祖先们的居住条件已经得到很大改善,屋舍建筑框架基本成形并且具备了一定的规模。今天我们看到的半坡遗址,面积约3万平方米,由200座小屋组成,每所房屋的面积20平方米左右,房屋有方形的,也有圆形的,屋顶由许多木柱支撑,墙壁、屋顶都涂抹了泥草,室中有炉灶,房子跟前还挖了窖穴储藏食物。村落中心,有一座面积160平方米的长方形大屋,作为氏族的公用房屋。半坡遗址的保留,把今人和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原始古老的洞、巢、窝、棚、草房、瓦舍早已成为历史,青砖灰瓦白瓷的城乡屋舍,红砖灰墙琉璃瓦盖建的农家小院,富丽堂皇的花园公寓和休闲别墅,钢筋水泥浇铸的一座座摩天大楼……
在享受现代科技带来的高效、便捷、舒适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人们也正在失去或已经部分失去了自然经济状态中生活的宁静、平和、恬淡。都市人追求明亮宽敞舒适的居住空间,但钢筋、水泥、混凝土这些硬冷的建筑,越来越多地隔绝着人与人之间的亲切感,也隔断了人与大自然的勾通和交流。都市人的生活节奏在不断加快,精神压力也在不断增大。从远古森林中走来的现代人,在紧张繁忙和纷杂喧闹的追名逐利之余,对自然状态生活中的纯真、宁静、朴素和舒缓,充满着期望和向往。对于已经解决温饱问题的人群,休闲是一种情趣,是快节奏生活的补偿,也是放松情绪维持健康生命的需要,休闲是科技信息时代高情感生活的需要。空旷的原野,安宁的街道,平和的人群,无不唤醒人们对远去的自然状态下生活方式的深深怀恋。20世纪是人类物质文明发展速度最快的一百年,也是人类生存面临严峻挑战的一个世纪。地球人口急剧爆炸,森林覆盖和耕地面积不断退缩,江河山川资源日渐告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立体交通四通八达,环境和噪音污染日趋严重……可以说,人类征服自然的同时,与大自然的对立与日俱增,人类为此付出了高昂代价,不得不在如何优化生态环境的大前提下,重新寻求与大自然的和谐平衡。
人们推崇古朴美、自然美、纯真美,希望找回对生活的直觉,希望能走进古朴,希望回归自然。两三个世纪前人们的吃穿住行,那种农业社会中的生活方式,正在成为现代人追忆的文化享受,与生活紧密联系的老房子老院子,为现代都市人医治情绪浮躁和精神抑郁提供了一剂良药。人类倍加珍惜千百年来的文明。对于老宅院的怀旧,是进入工业社会以来特别是今天信息时代快节奏生活状态下人们的一种磨灭不掉的情感。工业社会提供了丰富的物质生活,却打破了农业社会中人们生活中的悠闲,挤占了自然生活状态下的种种生活乐趣。“过去的都是美好的”,闲适优雅的生活常常袭扰着现代人的心灵。著名旅美画家陈逸飞先生的一幅《故乡的回忆》名扬四海,画面上斑驳的青灰色建筑群落交织,小船在小桥清流间穿梭,陈逸飞先生的作品,呼唤着古朴的情趣,呼唤着对过去时光的怀恋。陈先生取材的原型是江苏昆山县的周庄,那里曾经出过一个著名的人物——明初江南首富沈万山,周庄至今还保存着有六百多年历史的沈家老宅。传说沈万山精通点金术,家藏“聚宝盆”,家产巨万。明政府修建南京城时,沈万山慷慨捐资,修建了洪武门到水西门的一段城墙,又自请出资犒赏驻军,骄纵之态终为官府不容,遂将其放逐云南,客死他乡。
越古老的艺术,越能引起现代人心理上的饥渴;越古朴的造型,越能感受到自然和神灵的默化。过去那种生活方式所依托的院落建筑,对今天浮躁难耐的人们,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调和剂与镇静剂。清代官书《工程做法》曾规定:在北京的故宫砍磨二尺金砖,一个工人一天只能砍三块,墁地时每瓦工一人,壮工二人,每天只能墁砖五块。砍、墁两道工序,虽说与我们今天的垒砌、铺地可以对应,但其中的劳动意义和劳动价值与今天是绝不等同的。所以紫禁城里的金砖,除了它的选材优良、烧制独特之外,还有严丝合缝的做工,真正是“慢工出细活”。这样的工艺,这样的工序,本身就是在创造着艺术品。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建筑是永恒的艺术,建筑是无声的书卷。建筑物包含了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技术、风俗民情等等丰富的内涵。最优美的建筑常常修建得非常结实,在超出了设计使用期限后,依然巍峨屹立,风采不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存留下来的建筑物愈益弥足珍贵。这些幸存的建筑物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见证,它们历经几百年的风风雨雨,承载了无数人类的苦难和希望。老房子就像一个老者智者,它在讲述着人类的昨天,讲述着与我们今天有着难以割舍的历史故事。中国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舒乙先生,曾谈到北京的文化保护区,谈到古建筑物的文化价值。他说,老房子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以小看大,以大看小,保护它们的意义非同小可。保护北京的四合院,要尽可能地彰显其文化价值,看看老宅子什么时间住过什么人,了解他们如何生活如何学习。人的生活方式无疑属于文化的范畴,了解人类的衣食住行的发展变化,文化才会有渊源,有依托。
钟爱精美、宏大、古老的建筑物,是人类永远化解不了的文化情结。三晋大地上散落的一座座明清宅院,恰恰满足了21世纪人们怀旧情绪的寄托相思,老宅院里凝聚着多少人类的智慧,凝聚着多少前人的情感。收取砖、木、石之材,构建文明之屋宇,与宅院同生的牌坊、门楼、庭院、照壁、屋舍、梁柱、台阶、花墙、楹联、匾额等等,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亲切,感到温馨。保存了几百年的明清山西宅院里,青砖灰瓦间的坚实厚重,高墙峻宇间的深沉幽静,抒写着昨日的人间梦影,繁忙的现代人去感受一番那种已经逝去的平和、恬淡、安宁、纯朴的自然情调,无疑是现代紧张节奏生活的最好补偿。
2000年1月台北出版的《山西文献》第55期,登载了署名文章《山西考古新发现》,文章介绍阳泉发现了“布达拉宫”式的民居群。“据考证,赛鱼(阳泉古称)张氏第六世张文秀迁居官沟,成为官沟张氏的起源。张家在清代中期开始修建民宅,耗时十年。张家大院总面积两万多平方米,由十一套大院组成,房舍两百多间。整个院落依山而筑,建在半山腰的石崖上,上下五十米,十层建筑整齐划一,错落有致,宏伟壮观。院后古树参天,井水汩汩,院内精美绝伦的砖、木、石雕精品随处可见,斗拱、挂落、栋梁、廊心、柱基石、匾额、门罩等建筑构件上,雕刻题材丰富,技法多样。整个大院背靠群山,面向官沟河,层楼迭院,鳞次栉比,犹如镶嵌在半山腰的‘布达拉宫’。”姑且不论这座封闭的大宅院与青藏高原上的“布达拉宫”有多少可比性,仅仅是它保存了二三百年的城堡式宅院建筑,就会吸引今天众多热衷于寻古探幽者的视线。
山西从南到北现存的几十座明清宅院,无愧为中国民居建筑的精品和极品。从1368年朱明王朝的建立,到1911年爱新觉罗氏的清朝政权被推翻,其间经历了544年,所以说明清山西宅院的建筑时间大体上跨越了四五个世纪。正如宋、辽、金以前的地面建筑物,山西是保存数量最多、年代最久、质量最好的省份,山西也是明清宅院保存数量最多、质量最好的省份之一。这份遗产如同陈年老白汾酒,愈久愈醇厚,愈久愈香浓。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的高级建筑规划师郑孝燮先生,曾先后几次来到晋中灵石的王家大院,走遍了王氏高家崖和红门堡两座大院落,这位目前对王家大院可以说是最为熟悉的专家认为:王家大院的建筑风格,就是它的建筑个性和建筑特色,它是我们中华民族民居建筑的杰出之作,尤其是它的风格反映了北方的建筑风格,是汉族北方民居建筑的代表,同时也代表着黄河中游晋中这一代的民居建筑风格。郑孝燮先生说:从王家大院的艺术价值来说,充分体现了建筑是无声的音乐、凝固的音乐的特点,有美感,有节奏感,有韵律感。
正如北京故宫给世界留下了明清中央集权统治下宏伟壮丽的建筑群一样,山西明清宅院给我们留下的是明清时期中国北方最富丽堂皇最有文化价值的民居建筑,这些宅院建筑群真实地反映了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面貌。这些古老的宅院与农耕时代经常出现在文人诗赋中的斗室、陋居、寒舍、柴扉,两相对映,泾渭分明。陋室是澹泊或贫穷生活的写照,豪宅大院则是人类对富裕舒适的物质生活永不停止的追求。古老的民居宅院,不仅是古代建筑水平和人们生活方式的直接反映,同时也是古代政治、经济、哲学、伦理、文化、艺术乃至风土民情的文化折射和凝结,特别是那个社会殷实人家其实也就是中上层主流社会生活理念生活方式的反映。
有一种说法是,皇家看故宫,民居看山西。故宫的宫墙高,却也不过10多米,山西的院墙高,那些老宅子的围墙足足超过了故宫的高墙,太谷曹家的三多堂围院,祁县乔家堡的在中堂院墙,身临其境会让人生出插翅难飞的念头;故宫的房舍多,殿堂屋宇9000多间,山西王家宅院的建筑群,房舍也达到了1500间的宏大规模,榆次车辋常家一条街上的千余间屋舍,祁县渠家兴盛时在县城的屋舍占据了整整半个县城可谓规模气派;帝后的下榻之处称作后宫,以精巧的四合院——东、西各六宫排列,左右对称拱卫着中轴线上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形成三宫六院的格局,故宫里的那一处处大四合院,通常以吉称冠名,如收藏皇帝冠袍履带的地方称端凝殿,放置纸墨笔砚的地方称懋勤殿。而在山西的大宅院中,也是巷道贯通,甬路相连,门中有门,院中套院,一个个规整的四合院落,每院必从吉祥意或经文说取名,如凝瑞宅、敦厚宅、坦荡门等等,与宫廷的冠名有异曲同工之处;另外,内廷对臣仆的居所,上下分明,等差有别,丝毫不得僭越,而山西保留的一座座明清宅院里,分明也在时时处处维系着长幼有别尊卑有序的家族政治制度,长辈住正房,晚辈住厢房,小姐闺秀上绣楼,下人佣仆进偏院,而且房屋的建筑规格和数量都要严格按照使用者的名分和地位分等级修建。可以说,山西老宅院就是我们看过明清皇宫后所看到的最好的民居建筑。
山东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对中国各类建筑的影响很大。孔庙的建筑规格与北京故宫、承德避暑山庄等同,大成殿的黄瓦、10根龙柱、81个门钉等等,都在纪念着家族中曾经有过的“至圣至贤”的孔圣人,因为这样一位影响中国几千年的人物,每年蜂拥而来的世界各地的旅游参观者川流不息。其实,青砖灰瓦建筑的孔府,气派并不比明清山西宅院高大多少,然而一块“金声玉振”匾,成为其他私人住宅难以企及的尊贵象征。孔府的367间房屋,按照上下内外、长幼尊卑井然有序地排列。孔府的存在,多少年来都在向世人昭示着一种建筑在维护礼仪等级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巨大功能,也是北方民居建筑物效仿的楷模。
2000年2月3日,农历丁卯年的腊月二十八日,香港凤凰卫视《千禧之旅》节目制作组来到了平遥县城,这是座被联合国1997年授予世界文化遗产的历史名城。凤凰卫视新闻直通车主持人吴小莉和当代文化学者余秋雨一行出现在节目中。担任千禧之旅特别策划和主讲人的是余秋雨,他说:这是他第三次来到山西,他第一次看到晋中的老宅子老院子时,立即就被这种从未领略过的气势所压倒。精雅的屋宇,森然的高墙,“就我而言,全国各地的大宅深院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个宅院(祁县乔家大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进门一条气势宏伟的甬道把整个住宅划分成好些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个世界都是中国古典建筑学中叹为观止的一流构建”。山西老宅院,无疑是中国民居建筑中让人叹为观止的一流构建,像乔家这样的建筑院落,山西有数十处。许多与之年岁相仿的文化宅第早已倾坍,而这些商用建筑却依然没有太多的破败感和潦倒感。余秋雨先生眼中的这些明清宅院,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虽显苍老而风骨犹在,这些宅院没有像其他年久失修的宅院那样传递给我们种种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种心态从容的中国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在平遥县城曾经富极一时的山西商人修盖起的一座座森严壁垒、高墙大屋的豪宅大院,在这曾经是金满屋银满屋的老街上,凤凰卫视调动了现代传媒的巨大力量,将富有浓郁地方风情的节日渲染得格外喜庆热闹,气氛浓烈犹如口感缠绵香醇飘溢的千载名牌老白汾酒。千禧之旅的节目制作组成员在平遥古城的一个清代宅院里渡过了有窗花、鞭炮、旺火、饺子相伴的除夕,与当地百姓一同迎接炎黄子孙盛大的农历庚辰年的春节,享受着远离现代喧嚣生活的节日气氛。汇聚北京演播室的凤凰卫视的几位明星主持人,在庚辰年的正月初一日,这个对炎黄子孙有重要象征意义的日子里,将明清山西宅院的风采隆重地推向全世界。
明清山西宅院群落,无疑是山西人对世界文化的贡献,是世纪之交山西人献给世界的一份厚礼。
§§第一章 山西宅院:中国北方民居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