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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悬棺

葬剑方是千屿地境中一处偏远荒凉的地段,在一段时间内,这里曾是千屿门最冷清的地方,这一夜却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舶,几乎整个千屿的船,都在这一天开到了这里,即便在这般静谧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涌动。

今日是礼剑节,是千屿最隆重的节日。

习武之人爱剑不亚乎君子爱财,财有财道,剑亦有剑道,故君子有取财之道,江湖有礼剑之说。自天女创派以来,十年一礼,传承至今,已是过了九百九十九载。

相传,娘娘仙逝前偷偷将自己的爱剑“烟雨流萤”葬于深海某处,事后又留下“遗赠后世有缘人”的遗言,待其百年飞升,众人纷纷下海捞剑,殊不知宝剑没觅着,却引出了一段葬剑狂潮,于是数百年后,便有了这葬剑一方。

这一夜风轻云淡,月朗星稀,海面平静开阔,望之心旷神怡。

葬剑方寥寥数座小岛上,大大小小的客房此刻皆已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弟子们吃睡都在船上,要说能在岛上占有一席卧榻的,在千屿门中可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而敢独享一座府邸的,除了门主,也就只有位高权重的十大屿尊。

且说西园一座雅宅当中,一位绰约温婉的美貌妇人此刻正挨在一张紫檀凤椅上懒懒的吃着一盏香茶,她身旁站着两个年轻的侍女,手中端着果品糕点,神色极是恭敬。那美妇浓妆淡抹,看去雍容华贵,举手抬足间,百媚丛生,娇艳迷人,似乎一个成熟女人身上该有的风韵,在她那里都能一一展现出来。这人就是韶淑屿的屿尊“千山映雪”狄妍。千屿“一主十尊”,早已是妇孺皆知的事。

二十年前,狄妍也曾是千屿门中名噪一时的大美人,与师哥方长龄更是一对令无数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二人婚期在即,不料一次任务回来,方长龄抱回一子,称是故人之后,让她帮忙照看,之后便匆匆离去,从此了无音讯,这婴儿也成了狄妍日后寻找方长龄的一截渺茫的线头。一开始,狄妍对这婴儿也不知是恨的好还是怜的好,只是这般日夜照料,料着料着竟料成了一对母子,这孩子就是如今的狄辞。

狄妍的授业恩师隐退之后,韶淑屿的重担便落了在这个外表要强的女人身上,她一边打理岛中大小事物,一边照看孩子,真可谓含辛茹苦。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感情日深,忽忽二十年过去,狄辞已然长大成人。虽说狄辞这人并不出众,但至少心性纯良,很是孝敬,倒也让她宽慰不少。她厌倦了江湖中纷纷扰扰的日子,不想把孩子也拖入纷争当中,这些年来,除了教他读书认字,也只是传了些粗浅武学让他强身健体。狄辞却也不爱练武,十几年下来,练来练去还是练在一个地方,每每和人比划,十一招便倒地无疑,后来有一个低辈弟子叫他小师叔时玩笑式的在前面加了个“十一”,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弟子们是越叫越顺,狄辞也莫名其妙的成了“十一叔”。

这一夜狄妍赴宴归来,正在屋里吃茶,忽见徒弟雪儿从门外领来一个年轻人,狄妍看着眼熟,正琢磨着在哪见过,这时二人已走到跟前,只听雪儿说道:“师父,燕师叔的爱徒黎师弟有事求见。”她这才想起此人乃是自己师弟的小徒黎凡,颇有才气。

雪儿将黎凡领到狄妍面前后便退了出去。那个叫黎凡的弟子对狄妍行了个晚辈礼,恭敬道:“禀师尊,弟子黎凡奉师命前来向师尊传话。”黎凡刚想说下去,忽见师尊身旁的两个侍从面容陌生,显然是门主那边派来服侍她老人家的,一时欲言又止。狄妍看出他的心思,放下茶盏,对着身边二人说道:“我吃好了,你们下去休息吧。”那二人甚是乖巧,收拾一番后便躬身退出屋去。狄妍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下讲。黎凡得令,压低声音说道:“禀师尊,师父让我转告您,塔里的供宝不翼而飞,小辞师弟也一同失踪,我等将做何如,请师尊明示。”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茶几四分五裂,却是狄妍霍然站起,一掌拍在上面,吓得黎凡面色苍白,砰然下跪。狄妍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照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儿子偷了供宝,畏罪潜逃了?”

黎凡早就听闻此女溺爱小儿,自己这番话虽说的无意,却把盗窃宝物的罪名扣在她儿子身上,虽说无心说话,在她听来却尤为刺耳。黎凡见她面如寒霜,心中不知所以,便含糊道:“恕弟子无知,不敢断言。师父叫弟子来传话,弟子只是将师父的原话禀告师尊,并不敢胡乱揣测。”

狄妍闷哼一声,心想这年轻人真是贼贱,猜出我的心思就罢了,竟把黑锅端与他人,一口锅甩得干干净净。她好歹也是身份高贵的人,给晚辈太多脸色,传出去未免不好,于是便圆道:“你且起来,我未曾责备与你,你跪下做什么。这事我知道了,一会我写封书信与你师父,你回去帮我带给他。你这一日奔波也累了,且到旁屋喝茶坐会。雪儿,帮师父沏壶茶招待一下黎师弟。”

黎凡站起来行了个礼,恭敬道:“弟子不敢,弟子门外候着就好。”

“看我把你吓的,你师尊脾气向来干脆,你不必放在心上。”狄妍杏眼含笑,说罢缓步走进内室,黎凡偷偷望了一眼,只见她倩影婀娜,抚媚妖娆,不禁为之一荡,想着这人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这世上岂不要有多少男子为之学坏!这时那个叫雪儿的女弟子笑盈盈的走了进来,咳了两声,说道:“黎师弟,请这边喝茶。”

落缤屿,古树下。

话说咱们的十一叔被几百只猴子追得抱头鼠窜,慌不择路间,竟朝洞内越奔越远,眼看折返无望,几经弯绕,树洞竟是豁然开朗。

此时洞壁变陡,水流渐急。高耸的洞壁上,不知何时起竟是挂着一口口漆黑棺木,在这一片幽暗的洞中,依然显得分外抢眼。这些棺木的外漆大部分已经剥落,底部被湿气侵蚀得破烂不堪,但就整体而言,棺材依旧封得严严实实,甚至可以说是密不透风,棺身绑着一根粗红麻绳,棺盖上贴满了一道道暗黄符纸,却不知做什么用。这一口一口的棺材与一般人家下葬用的棺材并没多大差异,若说有的话,那也只是小了些,确切点说,是这种棺材似乎不是为人打造,至少不是为了成年人。

狄辞在千屿多年,海葬倒是见过不少,然而洞葬是听都未曾听说过的,更别说见过了。若是平时,他肯定又呆头呆脑的沉思起来,只是此刻情况万般危急,且不说水底那群黑压压的冤魂已经向他逼近,就头顶那几百只怪猴,也已够他受的了。

就在狄辞被一堆异类追得屁滚尿流的同时竟还能分出一点心思去注意洞中的变化的时候,猴群里突然一片骚动。跑在前边的猴子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异样停下了脚步,却被后面赶来的猴群撞了上来,几个翻腾滚落下去,不偏不倚,正好摔在下边的一口黑棺上。

这只掉在棺木上的猴子不知看到了什么,眼中一片死灰,吓得瑟瑟发抖,杵在那里,不过片刻之后它又如大梦初醒,奋力的往上一跃。这一跃似乎是殊死一搏,竟是无比迅捷,不料此时红绳突然崩断,棺材盖像喂了炸药一样猛然掀起,一束黑乎乎的头发从黑棺中爬了出来,一股劲朝猴子奔去。只在兔起鹘落间,便如青蛙捕虫,舌头一伸一卷,猴子已然被它缚在中间,却有说不出的干净利落。怪猴还想死命挣脱,无奈黑发越缠越紧,只听“吱”的一声绝望的惨叫,黑乎乎的长发犹如数万条钢丝刀片,瞬间将活脱脱的猴子勒成肉泥,猴血顺着竖起的发丝流进棺材里,泛起一片妖异的红光,顷刻之间,一只鲜活的无面猴就成了一具干尸猴,可谓惨不忍睹。

前排的猴子看到同类这等惨状,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向前,调头便跑,逃命也似的朝来路窜去,却与后面赶到的猴子挤在一起,一时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乱成一团。

狄辞看到这一幕,不知是否值得庆幸,只盼着灵符能镇住其它棺材内的脏物,别往自己这边来了才好,殊不知天不随他愿,他心念才动,壁上那一口口黑棺棺盖便也跟着动了起来,狄辞暗骂一声:“早知勤奋些,出门前拜拜神,也不至于如此脸黑。”

黑棺中沉睡的东西似乎闻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血腥的异香,纷纷躁动起来,只见红绳一根根崩断,棺盖像无数弹片“噼里啪啦”的朝上方弹起,然后坠落,紧接着棺材里涌出一团团恶心的头发,有的冲向猴群,有的,竟然悄悄爬向狄辞。一团团头发就如一团团粪坑中卷在一起的蠕动着的黑蛆,既长且乱,时不时散发出一股股腐败的恶臭,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也不知这头发有多长,不断地从棺材里延伸出去,却始终连着棺材,如果说瀑布三千尺便称得上奇高,那这些头发估计得有三条瀑布接在一起那么长。

无面猴长得再怪那也是有血有肉的畜生,可眼前这些东西,已经超出了狄辞的理解范围,他无心看风景,更不要说这风景还是致命的。也不等它逼近,狄辞手脚并用,拼命向更深处游去,一时间水花四溅,活脱脱就是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只是他游得再快,勉强能逃得出猴子的追击,却无法逃得出这一束束乌黑的魔爪。狄辞只觉得右脚一麻,似乎有一大团黑丝盘住他小脚,随后整人被一股大力扯出水面,倒挂起来,不断地往崖壁拖去。

此时,狄辞一颗心已经在鬼门关徘徊,指不定下一刻就要进里头去报到了,庆幸的是,这鬼东西只是顾着将他往上拖起,却还没有品尝他的意思,这使得他心悸之余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卷起身子,试图将缠在脚上的发丝扯断,不料这束头发竟是有了觉察,瞬间暴长,连他的双手同另一只脚也捆得严严实实,他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架在篝火上的山羊,只差烤熟了等人来分食。

附近几口棺材里的魔物似乎也发现了这块鲜美的肥肉,争抢着朝他簇拥而来,狄辞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被一团团长发缚成黑茧。无数过往的画面从他眼前掠过,他想起他的娘亲,想起他儿时便已夭折的玩伴,想起他曾经在海边救起的一条小鲛,那条叫小雨的小鲛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狄辞万念俱灰,想起下一刻就要与娘亲阴阳两隔了,她如此含辛茹苦的把自己养大,自己这些年却未能真正尽过一丝孝道,便这般不明不白的死了,她老了,谁来照顾她。他心中一片酸楚,泪水不经意间又划落下来,他差点都忘了,他曾经也是一个爱哭的小鬼。

就在这时,黑茧里突然冒起一团白火,这团火从他的右手燃起,顺着他的手臂游遍全身,随后幻化出一条火龙,横冲直撞,将捆在狄辞身上钢丝也似的黑发烧成灰烬。狄辞一朝失去束缚,身子直直下坠,只见眼前一片火光冲天,一条白龙霍然向他冲来,这一次,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不再是一束柔和的白光,而是天底下最精纯最刚烈的火。

原来封在白龙游夜珠里的龙魂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冲破禁锢,逃了出来,珠子一时没了灵体,顿时化成一团粉灰。狄辞只觉得整个树洞都要烧了起来,热浪翻滚,在白龙冲进他胸口的瞬间,他自己也好似要熔掉了一样,浑身冒烟。只听得“轰隆”一声,狄辞摔入水中,与一具朝他游来的骨骸撞在一处,下一刻,一人一骨便朝着相反的方向弹开。狄辞只觉得身子骨快要散成一片,耳中嗡嗡作响,随后隐隐约约听见一片孩子低低的哭泣声,有说不出的凄惨的吓人,他心中一阵烦闷,仿佛有人挤压着他的头颅,似要将脑浆生生的从耳孔里挤出来。

就在此时,洞壁上有一口漆黑的棺木忽然转了几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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