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重开宴席。
剑三桐等人得知左夫人跟邱元晟重归于好,均觉松了口气。但忽然想到铁马二十四团到来的消息还没告诉夫人,又有些忧心。等在边上站得久了,左芊芊早气闷起来,一边低声喃喃着无聊一边捏肆之卿的耳朵叫他想办法。
“哥哥!你是不是忘记来做什么的了!”
肆之卿听着席上众人谈论天下大势,丝毫不觉无聊。反而聚精会神,仔细聆听。忽被左芊芊这一掐,登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但其时左夫人与席上众宾客谈笑正欢,想上前说句话也难。只好耐心等待机会。
这时单公羊与一位宾客正聊到了当世三大战国的战力强弱。
单公羊瞧了一眼童公子,不怀好意地笑道,
“光从地理上看,便知这三国孰强孰弱。华夏联邦地大力强,自不必说。就是浑沌国也占了水运之利。”
他独独不提童公子出身的天武国,是故意奚落于他。
符成笑道,
“如今三国鼎立,华夏联邦占据了整个东方,浑沌国亦是纵跨南北。只有天武国是孤守北方,单老师所言倒是颇为有理。”
符成话声刚落,童公子哈哈大笑道。
“符老板见解独到。不知符老板对回鹿城自身又有何评价?”
符成登时语塞。他是一介商人,这种大事何时轮到他评论。若在私下倒也还好,现下回鹿帮大龙头邱元晟与城主刘仕在座,就是借他十个八个胆子,也是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刘仕极感兴趣地说道,
“不知道童公子有何高见?”
童公子似乎生有怪病,说话时间一久便咳嗽连连。但他似乎也不以为苦,即使咳嗽不断也依然与人攀谈,丝毫无碍。
“高见是没有,咳咳,废话却有、咳咳、几句。”
你说的既是废话,那我们岂非连废话都不懂了?单公羊恼他无礼,说道,
“原来童公子是消遣城主来着。”
刘仕是个老实人,笑道。
“不碍事,不碍事。童公子请说。”
童公子泛青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先环扫了一圈在座的人士,忽道。
“刚才诸位只提到华夏联邦、浑沌、天武三大战国,倒像是这世上只有这三个国家在兴风作浪似的。”
单公羊讥讽道,
“嘿,难道不是?童公子所出身的天武国正以好战闻名于世。这百年来,连年战争不断,吞食了无数不肯臣服的城邦。童公子这番话,可当真教人糊涂了。”
童公子摇摇头,
“回鹿城安稳的太久了。咳咳咳,诸位皆不知如今形势也是难怪。单老师不见,自从数十年前,各国签下《视民如伤》协议。战争胜负只得以各出战团高手一决高低,而且战团人员只能自愿参战,不得强征入伍。咳咳咳,大国倒也罢了,众小国却因此得益。集一国之力培养少数战力。还有小国、咳咳、甚至全民皆兵,全国上下有半数为战团人员。从此小国吞并大国的战例屡见不鲜。现今华夏大陆上战力强盛的小国数不胜数,岂独三大战国而已。如回鹿城般,虽无军伍但靠着大龙头回鹿帮一帮之力,亦保住了二十载的、咳咳、平安。”
这番伴着咳嗽声的话却是见解精要,道前人所未道,叫席上各人都觉耳目一新。
童公子嘲讽似的笑道,
“正如刚才刘城主所分析。咳咳,回鹿城确是四面环敌。若非不能以军队入境,恐怕回鹿城早无缘平安。这里不属天武,便属浑沌。哪里还是现今的模样,咳咳咳?”
这人谈吐非凡,见识高人一等。虽然态度自大,众人都对他的话感到不易反驳。
邱元晟似乎对这童公子极为看重。这人虽然言谈无礼,还直言谈到了回鹿城的弱点,邱元晟脸上却无丝毫不快神色。
人人都觉奇怪,但既然连邱元晟和刘仕都不说话,他们也不方便说什么。
忽然站在左夫人身后的一人冷冷说道,
“听童公子的语气,似乎对《视民如伤》协议颇有不满。希望能够靠着军队与大举杀戮来夺取领地。”
童公子闻言一愕,似乎被说中想法。眼看说话人是个轿夫打扮的少年人,病恹恹的脸上忽现诧异神色。
“这位仁兄何出此言。在下不过是说各国同意只以战团交锋有利亦有弊,咳咳,罢了。”
“请问何弊之有?”
童公子看这人身穿左府下人服饰,必是左夫人的家仆。听声音年龄也不大,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四周坐满宾客,这句话却要好好回答。
“在下对《视民如伤》协议并无特别意见。只是,咳咳,觉得不大公平。”
“愿闻其详。”
“《视民如伤》这协议令众小国得意、咳咳、起来,我等大国却一再受损。六十年前,咳咳咳咳,华夏大陆上称得上是大国的国家起码还有十六个。如今除了三大战国外只剩下五国。其余八国竟然全被众小国瓜分。即令是三大战国,纵使无意战争,咳咳咳,亦不得不为了应付众小国的挑战而将战团战士们送上、咳咳、战场。这可称得上公平?”
回鹿城偏安一隅,从不直接参与战争。纵使有其他小国小城的势力前来滋扰,也只算是小规模的碰撞。近十年更是不闻战事。听得童公子以战国国民的身份讲出这番话方理解纵是大战国亦有自身的烦恼。
只听得那少年淡淡道,
“确不公平,因为有人占尽便宜却仍说受损,岂是公平之理。”
童公子嘿地一声,露出一抹与他本人极不相称,如猛兽般的笑容。
“请仁兄、咳、赐教。”
“童公子之谓小国战场得意,无非是众小国集中国力培养战团,可令战力增强。却不见全民皆兵下,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多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反观大国本身地域宽广。减少军队支出反而令民富力强。此为不公平之一。小国人数稀少,上战场后人口锐减。大国却从原本庞大的军队减少成以精锐为主的战团,军员大大减少。这数十年来不知保住了多少人命。此乃不公平之二。众小国平时生活没一日安宁,既不知何日会被入侵,又担忧一旦休养生息,会令战团战力衰退。反观大国国民常时养尊处优,甚至不知战争为何物。此乃不公平之三。”
众皆哗然。这一条条入情入理,驳的童公子哑口无言。不由纷纷猜测此人究竟是谁。左府之中,这等辩才无碍的,当然只有回鹿城第一魔童肆之卿了。
童公子眼中透露着深深的不忿,但不知这少年是何底细,看向左夫人道,
“这位仁兄是?”
左夫人显然早已认出了他。似乎是很满意他刚才的回答,又似乎是很高兴会在此时见到他,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之卿,你来了。”
“是,娘。”
众人议论纷纷,向来只听说左夫人有一个女儿,不曾有儿子。而这少年显然年纪还比左芊芊为大,更不会是左夫人之后生的了。
连邱元晟也忍不住问道,
“贤妹,这几位小兄弟是?”
邱元晟是何等眼光。肆之卿等四人刚一进门,已看出来他们是小孩改装。只是身上既然是左府服饰也就不便说什么。
左夫人掩嘴笑道,
“这几位是小女与妾身家中的客人。芊芊,还不见过邱伯伯。”
左芊芊摘下轿夫帽,露出如花般娇美的面容,坐到母亲身边,微笑道,
“邱伯伯您好。”
“你是芊芊?哈哈,这可有一年不见了。你娘成日忙碌,你却一直在回鹿城里。怎么也不来看看你邱伯伯和邱二叔。你······你邱二叔他,唉。”
邱元让生前人缘极好,左芊芊幼年时邱元让偶尔到左府办差,也常常带了左芊芊到城里城外游玩。听到邱元晟又提到邱元让死讯,左芊芊亦是心下悲切。
“邱伯伯,你可别太伤心了。邱二叔他是个好人,你一定能为他报仇的。”
“但愿如此。”
左夫人不愿他沉浸在悲痛中,嫣然一笑道,
“这里有几位客人先让奴家为各位引见。”
她挥手让剑三桐和肆之卿到身前。
“这位小兄弟叫做剑三桐,使得一手好剑法。邱二爷也曾指点过他。”
邱元晟识得剑三桐,微一点头算打过招呼。
接着将肆之卿拉到自己身边,跟左芊芊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这孩子想来各位都知之甚稔。他叫做肆之卿。”
众人当然都听过肆之卿的名字,只是从未见过其人。肆之卿为左夫人打理生意已长达三年,而其中左夫人还交给他无数难办的任务,虽然不比这次邱元让的案子般棘手,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却也异常困难。他却一一完成,还完成的漂亮无比。所以在回鹿城里久享声名,几乎人人都听过肆之卿这三个字。
刘仕惊讶道,
“原来是我回鹿第一魔童。难怪······嘿,难怪。”
他想说难怪能言善辩,但顾及童公子颜面,却不方便出口了。
左夫人环视了一圈众人,再柔声介绍道,
“他是妾身的义子。请各位多指导小儿。”
肆之卿不喜应酬,从来不曾在这些权贵人物前亮过相,反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左芊芊跟他们见面的机会还多些。今日既然已露了脸,自然是要把握机会,让肆之卿多跟他们接触。
又对童公子道,
“刚才多承童公子教诲。小儿之言,请别在意。”
语气中却充满了自豪。
童公子直到刚才都一直注视着肆之卿。此刻闻言一笑,不再说话。
见童公子受挫于肆之卿,单公羊大感畅怀,笑道,
“素闻肆公子年纪轻轻博闻强记,学识更是出类拔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给我回鹿人大大增光。夫人您有一个这样的义子,真是恭喜了。”
左夫人含笑谢过,显得十分高兴。
肆之卿简洁地应道。
“过奖。”
肆之卿出声辩驳童公子,倒也不是为了要在众人前一展威风。而是为了加入这个对话,想要就邱元让的案子问一问邱元晟的意见。
他没再理会众人,径自走去邱元晟的面前。
“邱大龙头,小可有话想请教您。”
邱元晟难得的露出一丝微笑。
“你是左夫人的义子,就是我的子侄。我当年与你义父是八拜之交,你不必多礼,跟芊芊一样叫伯伯就好。你有什么事?”
“我想问,邱二爷身亡的那天,您在哪里?”
邱元晟眉目间忽然闪现一丝煞气。虽然一现即逝,但没有逃过肆之卿的眼睛。邱元晟发现肆之卿注意到了自己的震动,察觉失态,立刻笑道。
“那一天,老夫在龙头府跟刘城主商议政事。”
“那么前一天晚上呢?”
邱元晟失笑道。
“晚上,老夫自然是在府里睡觉了。这又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例行询问而已。那天邱二爷一直没回来吗?”
“一直没回来,第二天早上,元让的尸首就被路过的商旅发现了。慢着,你这孩子,该不会是怀疑到老夫头上来了吧。老夫说过了,元让定是阎魔古渡害死的。”
肆之卿闻言傻傻一笑道。
“本来这件案跟小可也没关系,只是小可的一个朋友。就是那个跟邱二爷学过剑术的剑三桐居然越过回鹿帮,将案子投到我们左家来了。您知道,我娘的脾气是什么都爱管的。所以居然就接下了,还把这案子抛到了小可头上。得知您英明神武,已经找出了凶手,我还高兴得不得了呢。”
邱元晟的笑容张得更大了。
“你这孩子,左夫人是看重你才给你这些任务,可别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啊。”
“是啊,所以小可多问问几方面的意见,也好有个交代嘛。”
邱元晟摸着自己浓郁苍黑的胡子,笑道。
“不妨事,你问。”
“如此说来,邱二爷身亡的那天,您是无暇分身的。”
“是啊。”
肆之卿深深注视着邱元晟枯黄的眼睛,忽而笑道。
“那么大龙头可否告诉小可,那一天城里发生的一些事,以作佐证龙头确实留在城里。”
这不满十四岁少年居然向回鹿帮大龙头要不在场证明,这真是世界变了。邱元晟发现自己拿这顽童也当真是没办法。
“你这孩子啊,真拿你没办法,那一天么······是了,那天夜里老夫翻来覆去没有睡着,还记得打更的那天叫的口号是‘一更天,天干物燥’‘二更天,鹿鹰和鸣’这算不算是佐证?”
肆之卿听完了开心笑道。
“是极是极。咱们回鹿城打更的最有个性。每天定要换一个口号,要不是亲耳听到,真是不会知道。”
邱元晟也笑道。
“可不是么,现在你信老夫当天没出过城了吧。”
肆之卿同样笑道。
“可是,小可问的是‘那天’,为什么大龙头回答的却是‘那天夜里’呢?”
邱元晟的笑脸正上扬,此时忽然以最难看的角度僵住了。
“这可真奇怪。邱二爷尸首被发现是十八日正日,可大龙头却告诉我十七日夜晚的事,这为什么啊?难不成大龙头知道邱二爷的死亡时间是十七日的夜晚?不然,不是应该告诉小可十八日您还留在城里的证据吗?”
“······这个,因为你之前提过十七日夜晚,所以老夫一时口快而已。”
肆之卿哈哈笑道。
“是是,肯定是一时口快,不然还能有别的吗?难不成还能是您大龙头说谎骗小孩子吗?这么简单就被拆穿的谎言,怎么可能是您大龙头想的呢?”
邱元晟脸上青气上涌,显然被肆之卿讽刺的动气了。
厅上众人这时欢聚畅饮,七嘴八舌聊得正欢,谁也没注意到邱元晟和肆之卿这边的状况。邱元晟居然被这小鬼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贤侄,你说话可要有分寸。”
肆之卿抱歉道。
“是是,对不住之至,小可就是这点不好,喜欢胡说八道。”
“老夫于元让遭难是最难过伤心的人,你怀疑谁都好,怎么把这话拿来问老夫?”
“是是,那真是不对。只是小可还有一点要说的是,打更的当晚的口号只要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也不算是什么佐证喔。”
邱元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肆之卿跟他对视着,两人互不说话,气氛十分凝重。
左夫人此时遥遥说道。
“之卿,是时候告别了。跟邱伯伯打过招呼我们便走吧。”
“是。”
肆之卿口上答应,眼睛仍然直视着邱元晟。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如此小可道别了。”
“慢走。”
肆之卿转身跟着左夫人离去,忽然觉得背后一寒,隐约感到有一双怨毒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后背。肆之卿没有回头去辨认,他心中忽然浮现出邱元晟那枯黄粗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