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清气朗。
肆之卿站在码头极为偏僻的一隅,远望大河对岸。
昨晚洛仙已前去探过了一回。把最新的消息带给了他。
肆之卿此时才放下心头大石。根据洛仙明察暗访的结果。左府虽然被团团围困,回鹿帮的人却一步也不踏入左府。而左府有什么需要,他们代为采买;左家人有什么吩咐,他们也尽力完成。唯恐有不周之处,态度恭敬之极。除了行动不得自由,生活一如旧日。左夫人平素待人亲切有礼,深得民心。连回鹿帮的战士也十分钦佩她。所以虽然奉命包围守住左府,也不敢打扰左府人的日常生活。
以上是肆之卿根据洛仙的情报自己分析出来的答案。
其实洛仙去完回来以后只说得出来:
“那个,一个人也不肯进门去。后门有很多人在喝酒,可是说话很小声。有几个人刚跑腿回来,一些拿着左家大小姐要的物品,一些拿着什么什么商铺的账单之类的。还有嘛······好难记啊。还有他们都没有人骂人,说话都很客气。”
然后就是笑着问肆之卿。
“我还听说左夫人病情好转,你很高兴吧?”
脸上的表情却比肆之卿更加开心。
肆之卿此时才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交到了一个好朋友。
是以这天起来他心情已不若昨天那般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昨日一日,状似风平浪静,其实一日之间已蕴藏比他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的风险。
先是要摆脱天武国战士追踪,再要避过回鹿帮的巡逻,冒着被浑沌国发现到城郊续查邱元让的命案,每一件事都是凶险无比,计算下来他们三人其实有足足三次丢掉性命的危险。
至于直接找到风火旗的船上,更是破釜沉舟的举动。不需要岳森出手,光是手下随便派出几个战士就能将他们当场格杀。最后当晚更加是冒险设计洛仙,肆之卿虽没见识过她的武功,但以她能潜入左府的身手,己方三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肆之卿在一日之间连走了五步大险棋,最后达成了最理想的结果,已经是殚精竭虑,疲惫不堪。他于风火旗众人前口若悬河,辩才无碍。其实心里却思虑百端,没有一刻不在忧心。
现在诸事皆有了头绪,处境也并非以前般危险。再听到了左夫人身体好转的消息,终于才有歇一口气的机会。
头轻轻枕在细软的幼砂上,半个身体任由河水覆盖着,就像是泡在一泓冷泉里。肆之卿舒服地眯着眼睛望着天空。
天空是湛蓝色。
太阳是懒洋洋。
风是自由行走。
水是任意漂流。
身边有鱼儿在轻松游。
不自觉地居然有些羡慕它们。羡慕着天空,羡慕着太阳,羡慕着风、水、鱼儿。羡慕着这个世界所没有给予自己的一切美好。
眼前忽然化作一片黑暗,肆之卿轻轻合上了眼幕。
天空是黑色。
太阳是黑色。
风是无影踪,抓不住。
水是冷冰冰,寒彻骨。
陷入黑暗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
······
······
······
真的是这样吗?
身上传来了鱼儿轻轻的触动,有些痒。肆之卿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天空是笑哈哈。
太阳是暖洋洋。
风随着白云走。
水跟着波浪流。
鱼儿在跟自己嬉闹。
这个世界给予的一切难道还不足够美好吗?
人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
在自己的常识里,这个世界从未有一刻停止过争战。
抱持着这个疑问,肆之卿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过了不知道多久。
肆之卿醒了过来,感到每一下呼吸都那么清新动人。
他已经休息够了。
体内的疲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游鱼般片刻不停的转动的新的活力。
头脑恢复了往日的弹性,还有比往日更进一步的清晰。
肆之卿很是满意。
险棋已经走完了。
接下来,就是稳健的步骤。
肆之卿缓缓睁开双目。
天空一如所想,是湛蓝色。
肆之卿微笑的对背后的第一个访客说道。
“虽然我知道来找我的肯定不是昨晚打呼吵的我睡不着的两个笨蛋。却没想到会是你。”
童公子带有病色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一直没睁眼,居然知道是我?”
“你的咳嗽声,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大。”
童公子冷笑道。
“口齿伶俐,可是却是个十足的笨蛋。”
“喔?”
“我以为你很聪明。咳咳,可你居然自动回来参加这场争夺战。你知道《何物神功》的每一次争夺战,咳咳,要死多少武艺高强的战士,绝顶聪明的谋士。你居然还敢回来。”
“你觉得我是来送死的?”
“难道不是?”
肆之卿这时才开始打量这第一个访客。只见他仍如以前一般面带青色,咳嗽不停,身上也仍然有一阵奇怪的香味。
而他手中,居然捧着两个棋盒。
肆之卿奇道。
“你要找我下棋?”
童公子扬了扬手里的棋盒。
“一个人的棋路最能透露一个人的心。你怕了吗?”
肆之卿望了望四周。
“那么棋盘呢?”
童公子找了一块大石坐下,对面正好也有一块可坐的石头。洒然笑道。
“咳咳,以我二人的头脑,一张棋盘算什么?”
“这可为难了。”
“咳咳。怎么,你不会?”
“略懂一二,却不精通。”
童公子冷笑道。
“世事如棋。以回鹿第一魔童的智能,棋艺高低又算什么。难道你怕输?”
肆之卿洒然一笑。
“我们才第二次见面,你对我似乎却不客气的很。”
“对于赢过我一次的人,咳咳,我都不用客气。”
“不过是跟你吵了一回架,你居然记恨到现在。”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从不赖账。”
肆之卿哈哈笑道。
“你赌品倒好,该让二虎多跟你学学。”
肆之卿坐到童公子对面,打开其中一个棋盒,他执白。
童公子执了四条枯枝随意折断,长度居然如用尺量度过一般,一模一样。他将四条枯枝拼成一个四方,围成一个棋盘。先落一子。黑子就那么落在这个四方之中,跟落在一个完整的棋盘上的位置一般无二。他判断之速,落子之快,几要生出他正以普通棋盘下棋的错觉。
“咳咳咳,其实我是来找岳副旗主的。”
肆之卿的眼睛扫了一眼这个四方,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纵横十九路的棋盘模样。迅速还以一子。
“那怎么来我这?”
“因为他还醉的不省、咳咳、人事。”
“······”
靠!居然是我们的原因,死剑三桐。肆之卿暗骂了一句。
“其他的、咳咳、下属很是服你。本来以为你会离开,岂料、咳咳、你不但回来了,还跟我们的人这么熟络。虽然没听岳副旗主亲口说,从他肯跟你们、咳咳、大醉一场的状况,也知道他很看得起你。”
什么大醉一场,他分明就只喝了三杯而已。肆之卿默默想着又应了一子。童公子一上来就展开攻势,强攻硬战,一派好斗的气象。肆之卿时战时避,竟是不敢直撄其锋。
“你知道了我的事?”
“都是你自己下属告诉我的。没想到你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身世却这么惨。”
说到这里童公子攻势一缓,左下一块变成了僵持之局,却打开另一条棋路。稳稳占住上风。足见此人非只是好勇斗狠,棋艺确有其高妙之处。
“我爹死在谁手里,我并不清楚。当日我背上挨了一掌,醒来时已经身在龙头府了。”
肆之卿随手回以一子。
“这就解释的通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了吗?”
童公子停下手来,细细思考方略。刚才肆之卿应的每一手棋看似随意,但却生机处处。不管进攻何处都有不少隐忧。
“咳咳,我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为了我娘。”
“左夫人?”
童公子眉头一皱,嘴上却露出嘲讽的笑容。
“真可惜,回鹿城马上将有重大变故。你却一头栽进去。”
“你的表情可不像在说可惜。”
“我在可惜,也在嘲笑。”
言罢童公子眼神里闪过凌厉的色彩,似乎终于思考结束,果然他方一落子,棋盘上局势登改。已缓解的凌厉攻势重新组成,又是一派相互厮杀的格局。双方将凭着气势、毅力、算计来争至最后一方地。
肆之卿不由得抱着脑袋嘟囔。
“你这进攻狂,居然想的出来这种不死不休的下法。”
“倒是你,咳咳,要躲到什么时候?”
“拼不过当然要躲开啊,这有什么奇怪的。”
童公子仿佛早知道肆之卿会这么说,淡淡地道。
“你每一着棋都给自己预留余地,咳咳咳,不敢拼尽,也不敢跟我正面交锋。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肆之卿随手又应了数子。
“明明在下棋,童公子却似乎有弦外之音。”
“肆之卿,咳咳,我说过,一个人的棋路最能体现他的性格。你的性格就是如此,遇事退让,懦弱无能,不敢拼尽。我本来以为你会是我的一个好对手,咳咳,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肆之卿忙着应付童公子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势,落子不停。
“下棋就下棋,干嘛还骂人啊。难道光凭这几下就能知道人的性格?”
“棋局在我胸中有千百局,可是人的棋风,咳咳,却改不了多少。凭这些就足够,咳咳,我判断了。”
“千百局?你对下棋似乎颇有心得嘛。”
童公子双眼射出缅怀的神色。
“我从十岁学下棋,十五岁之后再没输过一局。”
肆之卿睁大双眼,一脸的惊奇。
“你这几年来一次都没输过?”
童公子傲然笑道。
“是三年零八个月。”
“你就这么自信吗?”
“人没有了自信,还如何取胜?”
肆之卿随随便便地又落了一子。
“那真是期待。”
童公子自信一笑,接以一子。
“你精于计算,咳咳,可如果你继续这么躲避,咳,只会被我杀的片甲不留。你还不应战么?”
“真的吗?我倒不这么想。”
童公子聚精会神,再不说话。只见两人越下越是紧凑,肆之卿无处可避,终于要正面交锋。却见肆之卿走了一着棋。
“我下这里。”
惊的童公子竟然站起身来,不住咳嗽。脸上愤怒、惊讶、恐惧种种神色瞬间汇聚。
“你、你、你!这是!”
棋盘上,肆之卿的棋子不知何时竟然差点连成了一线,局面登时大为不同。而童公子精神游走盘面,百般思量,得出结论绝对无法在他连成一线前截断白棋。再仔细观看盘面。心神一震,额上登时冷汗直流。
肆之卿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布下的暗子,此时终于发挥功用。童公子此时后悔已是鞭长莫及。
他神情紧张的下了一子。可肆之卿多了这些活路,胜得的地就比童公子为多了。而此时肆之卿忽对童公子的黑子穷追猛打,或截或吃,攻势凌厉之余幻妙百变,精彩之处跟之前的避重就轻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你······你分明擅于进攻。”
肆之卿轻松地又下一子,对着面色越来越难看的童公子,露出一丝冷静的笑容。
“我没说过我只会躲啊,越好的牌就越该留到后面打不是吗?”
“你、你这家伙······”
肆之卿微笑道。
“我来告诉你吧。我并不喜欢遇事退让。可主将如果不能把控全局,掌握每一处的虚实,又怎么能决定胜负。退让一时是为了最终的胜利。这叫做大将之风。童公子,你十五岁以后就没输过吗?真是有趣,我七岁学会下棋以后,也一局都没输过。”
落下的最后一子,终结了这局棋。
肆之卿宣告结局。
“你输了。”
童公子咳嗽大作,咳得像是要吐出血来。
“咳咳咳咳咳咳,这、这怎么可能!!”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你居然也会有这种脸色啊。”
“你这家伙······”
肆之卿忽然收敛笑声,看着这一局险棋,缓缓说道。
“如果一个人的棋路真能体现他的性格,童公子,为什么你想死呢?”
这句话仿佛传不进童公子的耳中,他默默地没有回答,连咳嗽声都停了下来,可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
“······”
“你的棋路走的惨烈之极。你一心只要和对手争个你死我活,甚至能决定胜败的地方也弃之不理。从前输给你的人多半应该是被你的气势和这种惨酷的下法迷惑,跟你硬拼之下才输给你的吧。你这种狂轰乱杀的下法不像是想获胜,而像是在自己身亡之前,能够伤到对手多少分一般。只不过输给你的人都在你拼到无以为继之前先一步输掉罢了。我能赢你,反而不是由于棋艺比你高,只是我知道如何应付你的下法而已。童公子,你为什么想死?”
“······”
童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肆之卿,仿佛在尝试看穿这少年的心思。
过了好一会,才勉强苦笑道。
“从没有人能看穿这件事,你却看出来了。”
“为什么?”
童公子知道肆之卿的为什么是针对什么而发出的。他抬高头,仰望碧蓝的天空,仿佛这高远的青空十分难得一般享受的闭上眼睛。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下棋,十五岁以前却没有赢过一局吗?”
肆之卿静默着等待他回答。
童公子惨然笑道。
“因为我在十五岁之前从未出过房间一步。我生来命格犯煞,体弱多病。如果偶尔到外面行走,必定百病缠身,久久不愈。十岁以前,我都是在床上和担架上渡过的。我只能从书本上知道这个世界。十五岁以前,我从未跟外人说过话。”
“可你现在却行动自如?”
“因为我得到了一种能提炼人身精力的秘药。”
童公子继续道。
“我的家族,不需要一个体弱多病的废物做继承人。所以他们在我十五岁那一年,给我找来了这种秘药,令我可以将体内潜力发挥出来,抵抗疾病。很快我能下地行走,到外界去也不会病发。虽然这药服下以后会很不舒服,可我仍然很感激他们。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阳光下飞鸟扇动翅膀努力远飞时的感动。”
童公子睁开眼睛,看着水波荡漾,轻风习习,鱼儿偶尔吐出一连串珍珠似的泡沫,尽情的享受着盛夏给予的活力。仿佛十分羡慕。
“你看光是这河岸边上,就充满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景象。可以的话,我希望永远是夏天。”
“这样不是很好吗?那你为什么仍然想死?”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努力练武习文,生怕浪费了这得来不易的生命一般,不知疲倦的学习每一种技艺。我比谁都努力,可没有换来任何人的肯定。他们一样对我十分冷淡。我一开始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我堂叔他们的对话。”
童公子忽然笑了,那笑容极尽凄厉。
“这药有一个副作用,提炼人体的精力等于压榨生命力。能够让人充满精力,也会缩短人体寿命。我不知道我一直以来在做的,只不过是在缩短我的寿命。我吃了这些年,恐怕活不过二十岁。我今年十八岁零八个月。大概还有一年多好活。”
“······”
肆之卿感到无言以对。他从没有想过世间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家人。
“自那以后,曾经梦寐以求的美好世界在我眼里换了一副景象。身边的事物越是有活力,我越能感到自己的生机在渐渐流逝。每过一天,我就向死亡迈进一步。”
童公子默默站起身来。
“这世界上的万物生机勃勃,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在等死的人而已。”
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了一句话给肆之卿。
“肆之卿,你不用可怜我。既然你赢了这局棋,我也给你一个提示。回鹿城将要变天,这里没多久会有大事发生。你能躲开就尽量躲开吧。”
与童公子的一局棋,令肆之卿的心境发生了变化。他察觉到了自己对这不平世间的无力感。
他再也看不到原先那个美好的世界了。
世界仿佛换了一种面貌。
天空是乌云笼罩。
太阳是光影不现。
风是笼中之鸟。
水是瓮中之鳖。
鱼儿,生机灭绝。
人与人搏杀殆尽,鲜血流满大地。
肆之卿从未有一刻,如此冀望英雄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