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肆之卿,已经在大石上枯坐了七日之久。
不管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淋了又打,打了又淋,他还是只能乖乖地坐在这里。忍受寒冷和饥饿。
他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天行者当日的感受,日不知味,夜不能寐。然而比天行者更惨的是,他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这七日间,真气运转不休,令肆之卿神识清醒,无法入眠,简直是酷刑。
这处山坳距离当初他们居住的山洞不远,若大声呼叫,在山洞里的王二虎该能听到。可偏偏就是难以动弹,连嘴巴都张不开,面部表情都无法作出改变。体内的真气按照书上的方式运转,已经是熟极而流。开始时淡淡的真气如今已壮大的跟剑三桐比起来都不遑多让。
可跟剑三桐稳健进展的真气不同,肆之卿的真气是从天灵盖不住涌入的外界气流,造成他真气的性质很是古怪。他的真气仿佛一只不断吐丝的蜘蛛,自动的一路爬行一路吐丝。真气丝从一端延生出千丝万缕沾在经脉上滑行,然而同时无比的柔韧,越行越多的真气丝一上来将肆之卿的经脉缠成了一团。这是肆之卿完全动弹不得的主要原因。可也没人知道该怎么解开,因为这根本是千古不遇的奇事。
肆之卿被这团古怪的真气缠的无法动弹,可这只真气蜘蛛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真气丝还在不断的增加。肆之卿在过去的几天里不住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停止这只可憎的蜘蛛。可后来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问题上。
那就是这肆之卿以想象力比喻出来的真气蜘蛛只是肆之卿根据状态作出的想象罢了,实质上这蜘蛛还是一道真气。这蜘蛛吐出的丝,那也还是真气。肆之卿没练过武功,本身内气不足,这蜘蛛哪里来的能耐连吐七天的丝。
很快,肆之卿找到了答案。他天灵盖不住进入的气息就是元凶。这只蜘蛛根本就是在那无法停止的不断涌入的气息支持下才能一直活动。
可那究竟是什么?
肆之卿当然不知道。目下不住从他天灵盖涌入的气息乃是来自这世界无穷无尽,缥缈难测的天地之气。肆之卿一直以为魔天之天是指广阔的天地之意,却不知其实指的是这玄奥缥缈的天地之气才对。
天行者写下这本魔天行气录时,人已到了迟暮之年。那时他那一身神功已夺天地之造化,以他那时的修为思之从前所学,便感颇不足道。他老来所创出的这门神功惊天动地,不传之后世也觉可惜。可这门神功与世间任何武功都不相同,修行者需要尽弃从前所学。他是一派宗主,总不能让门下弟子自废武功来满足他传功的想法。思来想去,便耍了个小花招,将这套神功硬说是生平所学,分段写在自己一生事迹中,待有缘人发现。那也是他一时的顽皮念头作祟,倒不是真想教人武功。
天行者是一宗之主,所写典籍自然非同小可。当时写这本魔天行气录其实别有原因。这本书自有其它功用,并非只是一般的游记。可一想到这门神功能叫后世发觉,便还是花了心思,写在了书里。这本书以古老文字写就,除了他之外,本身没多少人看得懂。也不怕得到这本书的门下弟子发觉。
过了上千年,魔天行气录多次易手。总有人在上面得到些好处,可因为文字不通的缘故。没人知道上面的古怪文字写的是什么。纵然有些人粗通这门古语,也只能勉强看懂这是本游记罢了。谁也不知道上面原来还记载了这样一部惊世骇俗的内功心法。
到了现在,肆之卿从左府的收藏里,学会了这门古语。从而居然看破了里面的内功心法。他没有任何内功基础,天资又是奇高,练这武功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门内功中第一步就是吸取天地之气入己身。可天地之气不同于人体练成的真气,极难控制。肆之卿是真的一点基础都没有,也没有师傅指导,误打误撞下开始吸取天地之气,源源不绝的化为他本身的真气。他无法控制,反而被这特异的真气反过来控制住了他。
吸取天地之气为真气的这门功法虽奇,天底下也不是仅此一家,其他人谁都不会。也有极为少有的一两个门派门中流传着这门秘法。然而精于此道的高手却绝不会做这种蠢事,引导一道无法控制的真气入体,等同主动找了一个敌人时刻对自己的经脉展开攻击。但凡练到这个地步的内家高手,身上必有不浅的内力修为,可天地之气转化成的真气会跟原本所学相抵触。最好的结果是跟原本修为抵消,虽然会白白耗费数年甚是十数年的功力,可好歹也保住了性命。最糟糕的情况是两股不相容的真气自相冲撞,无法抑制,全身真气涣散,走火入魔而亡。所以当日天行者也不敢传这门神功给自己弟子。
肆之卿根本不懂武功,只是看懂了心法含义就着手修炼。好在他虽然达致气机交感,身上内力却似有若无,庞大的天地之气入体之后将他原本的真气化去,顺着他存想的路线源源不绝化为一种特异的真气。
一般的内家高手练到这个地步已知凶险,会立刻悬崖勒马,否则就是一生修为尽归于无的下场。可肆之卿哪来的一生修为,他连自己有没有内力都不清楚,头顶一凉,天地之气入体,他只当是应有之象,全数接纳。也亏得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心中无惊怖,无恐惧,轻轻松松过了这凶险的一关。
而之后他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之时,已渡过了危险时期。他懂吸不懂收。于是天地之气源源不绝的入体,已无法停下,仿佛没有穷尽般在他体内安居筑巢,他丝毫无法反抗,这谁又想得到。
到了这第七天,肆之卿开始失去意识了。那不是睡着,应该是跟昏厥差不多的状况。而对于肆之卿而言,这算是幸福无比的状态。即在此非昏非醒的状态,肆之卿感到自己的意识终于从自己肉体与精神的折磨中抽离开去。渐渐不再关注自己身上受到的折磨,而是转向外界。山林间诸般细节忽地变得清晰无比。他的感官似乎无限的在放大,能闻微音,能见微物。肆之卿知道这是天行者提到过在牢狱被困,忽地领悟到的境界。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脱身的希望,他体内真气肆虐,意识已半昏半醒,灵台唯剩一点清明。
肆之卿的精神状态变得古怪异常。在而不在,醒而非醒,乱却不乱,仿佛一个在走钢丝的杂技人,钢丝下是刀山火海,天上也在落着漫天箭雨。他竭力维持着这危险的平衡。稍有不慎既有性命之危。
幸好他修行气机交感之法时虽未成功,却因此有了这浑浑沌沌时抽离精神并且引导内气的经验。他当时助剑三桐引导内气进入正轨便是如此。有了一次经验,肆之卿大着胆子尝试自行转动这早已不听话的特异真气。由天地之气转化得来的真气,在肆之卿这样空而不空的精神状态下,终于首次回应了他的号令。缓下了势头。
肆之卿得知这方法可行,差点喜极而泣。可惜他眼睛也是动弹不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而下一步,肆之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气虽然回应了他的运行指令,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运转真气才能让自己得以行动。他知道的唯一的行气方式,就只有魔天行气录上的那一套。可这七天以来,自己身上的真气自行运行,早已走顺了这条路线。也不觉有什么帮助。
但身上真气就这么微微的一缓,天灵盖的天地之气还在不停注入。肆之卿忽然感到自己胸膛窒塞,不住有气流涌入,就要爆炸了似的。这是山野林地,天地之气本来充足无比,比通都大邑更易吸取。肆之卿虽以特异的精神状态控制住了体内真气,可仍未能停住吸取天地之气的源头。他体内的真气一经停下不动,外来的天地之气登时全数闭塞封锁在膻中气海,天地之气势头极猛,岂能以人体储蓄。肆之卿登时感到痛苦难言。
也不管方法是否有用,反正是不能仍由这气流将自己杀了吧。微一动念,真气立刻又顺着他的意思,走上了魔天行气录中的路线。这路线早已走的熟极而流,真气通行无阻,奔行如流水行云。膻中气海登时如释重负,肆之卿也不觉有什么疼痛。
可这次再走这路径,却与之前全不相同。之前真气自行行走,不受约束。所以整套功法没有发挥出半点功用。此时肆之卿勉力以这种短暂的精神状态,自行以意念操控下,是他自己的意思,魔天行气录的神奇功效这才显现出来。
肆之卿渐渐感到身上如枷锁般的真气开始渐渐减弱。一直以来禁锢住他十二正经的真气此时渐渐受到收束,回归正道。他手足上的禁锢也就开始减弱,他慢慢觉得似乎麻木了数日的手指头,已经可以作出轻微的动作。头顶一直注入的气流开始减缓,最后也停了下来。肆之卿感到外界气流不再注入,知道自己的命至少是捡了回来。继续默默运念,真气往来不尽。
肆之卿终于明白了要控制真气需要的精神状态,复而不复,空而不空,只有维持这样的万物俱静,心念合一的状态才可以操控真气。他以这无意间得来的方法自行控制着身上的古怪真气,走过魔天行气录的运功路线。
他每一下呼吸忽然变得匀净而长久,越来越长,到后来竟然不需呼吸,身上的真气自给自足。他连吐纳也不必即可长时间在体内呼吸。
如果有内家高手见了,必定会惊讶这少年年纪轻轻,何以功力如此深厚,已到了转外呼吸入内呼吸的境界。至此境者,入水能眠,百毒不侵。可纵然将天下间所有修道练气人聚集此地,也无法理解肆之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肆之卿本人,也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按照天行者的方法把内功练了一遍,岂知中间的过程复杂至此。至于最后有这样的结果,他也是惊讶莫名。
天行者的这套内功神奇玄奥,修炼过程的确复杂难明。可肆之卿却不知道,他已晋入了这神功的门径。
他再度醒来时,已是第八天的夜晚。
****************************************************************************
睁眼看见天星,肆之卿微微一怔。
不错。
他平凡之极的醒了过来,姿势状态跟平时从床上睡醒没有什么不同。他看了看四周,依然跟他失去意识前一模一样,身上放了本漆黑的魔天行气录,四周山林寂静。嘴上喃喃念道。
“我睡着了·····”
接着惊讶于自己的嘴巴居然能动。
“我······咦?我能说话了?我能动了?”
肆之卿差点感动的流下热泪,然后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哎呀哎呀,福星高照啊!不过······”
那酷刑一般的练功是怎么回事啊!这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练功经验给肆之卿一个惨痛的教训,以后再要练功,千万想清楚再练。但奇怪的是,他却不觉得这酷刑般的经验给了他什么心灵上的阴影和恐惧。
这小子天生的乐天派,而且天不怕来地不怕。纵然被大刑伺候,没多久后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此刻刚从内功之祸里逃出来马上又嬉皮笑脸起来。
“天行者这老小子的练功心得果然有点真材实料嘛,居然可以把人困成这样。下次我有谁看不顺眼我就教他这功夫,哈哈哈哈。”
肆之卿得脱大难,心情可是畅快极了。不但高兴,连坏主意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一提到想坏主意他更加高兴,忍不住开口大笑。这一笑之下又是一愣,他这一笑声传极远,山野间传回了回音。好像中气极是充足。
这么一愣忽然想起一件事。
“今天是第几天了,糟糕。可别耽误回城救娘的大事。”
说着足下用力,向他和剑三桐两人约定好的山洞跑去。岂料这一跑不得了,居然耳畔生风,登山不费吹灰之力。仿佛自己身体没了重量似的。一路跑一路越来越快。那山洞距离他练功的山坳虽不算远,遥望就能看见,高声呼喊就能听到。可山间路看似近,走起来却不近。直线距离近却不代表实际距离近。
当时肆之卿走过来还是花了半个时辰,岂料这一跑如风如火,双脚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体内似乎有道真气运转不休,源源不绝的供以气力。竟然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肆之卿像是一阵风般冲进山洞,剑三桐和王二虎惊讶的表情也送进他的视线里。肆之卿一看他们还在,就知道并没有耽误时间。轻松的打了个招呼。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两位。今天是第几天?”
王二虎看他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驰而入,差点吓得坐倒在地,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剑三桐却知道肆之卿定是跟他一样,在武道上有了惊人的突破,微笑道。
“今天是最后一天。按照你的计划,我们就要下山了。”
肆之卿回以一笑。
“是吗?”
接着目光深邃的望向远空。
“那么我们走吧,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