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觉着更不放心了。他想,好好的工作,为什么总是要跳来跳去呢?听那些找到钱的人讲,出门跟一个厂,就是一个厂,钱好找些。那些翻来覆去跳厂的人,常常是空起手手出门,又空起手手归家。于是,二叔就岔了一句,说:“做得好好的,怎么又要跳厂呢?”翠兰又把目光冲着六松笑了笑,似乎寄希望于六松去寻找答案一般。六松又把头反过来朝二叔瞄了一眼,说:“哎呀,我说你这老年人就是这样,人家客人是来我们家玩耍的,你问那么多干啥呢?杭州你去过吗?你知道那儿有多少工厂吗?”然后又把头掉过去从衣兜里掏出三根精装黄果树来,一根递给侧面的汪二,又递一根给二叔,自己点上一根后,吐了一股烟圈,冲翠兰说:“出牌出牌,不管他的,老年人就是这样,唠唠叨叨的。”二叔点上烟,无奈地说:“我当然不知道杭州有好多厂哕,要是老子我知道,还在竹林湾窝窝头蜷着干什么呢?”
汪二不太了解二叔和六松的关系,他以为像他们父子一样,说不到一条道上就会动粗。汪二也把烟点上了放在嘴里,像吃的其它食物舍不得吐出来一样,说:“嗨(哎)呀,绿(六)东(松),你跟肉(叔)少夺(说)呀(两)句铃(行)不铃(行)哦(啊)。怎么一多(颗)登子(钉子)一个脸(眼)的呢……”六松狠吸了一口烟后吐出一串烟圈说:“汪二,你跟老子把烟子吐出来后说不行吗?”
二叔看不懂麻将,二叔还是照翠兰的麻将瞟了一眼,说:“汪二,你不要理他,那烂儿就那副德性。”汪二把烟子吐了出来,说:“二叔,你去休息吧,我们打麻将,时间拉得很长哩,你难得等的。”二叔老实把头抬了起来,看了看钟点,已经午夜两点了。二叔虽然是农民,但作息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晚上只要超过两点钟,他就容易失眠。
他想了想,他的确又不懂麻将,不懂就进不了场,进不了场,你还在这儿干岔眼干什么呢?于是他便在每个打麻将的人的茶杯里掺了些开水,说:“那我去睡了啊。”汪二和六松正在筹划他们的牌,没空搭理:二叔,还是翠兰和小梅把头掉过来朝二叔说:“叔,你休息你休息。”二叔回答说:“好的好的。”二叔先安排六松们的睡处,二叔家与竹林湾所有人家一样,住的都是红漆嫣逛的木楼。二叔像那些年间生产队长安排任务一样的,安排道:两男生睡在他的隔壁,两女生就到楼上去。
这样既能够体现他这老汉思想还不昏花,南是南北是北的还分得清楚,又能够杜绝男女授受不亲。
六松们听从二叔的安排,分别说:“行的,行的。”并且还劝二叔早点休息。二叔也回应道:“是是是,你们也早点休息,早点休息。”说完便真的去休息了。
二叔睡后听到的只有麻将的声音,不然就是一种叹息,这种叹息,就像二叔的庄稼遭受干旱后,所发出的叹息。
二叔睡不着。二叔总是想到六松的人生大事,六松要是把这人生大事解决了,他就可以无忧无虑了。可惜的是六松老不跟二叔明白地说起这个问题。不说也罢了,可二叔在六松的人生大事方面,连一点晃晃信也没听到过。你看人家竹林湾的大强,一进城就喊了个妞回来。喊回来也不奇怪,问题是人家一回来,就把婚事给办了。
二叔一时半会儿的确无法入睡,他想,六松跟那个叫翠兰的姑娘眉来眼去的,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于是他心头也就不一般的坦荡,他把两手从被窝里取出来反枕着后脑勺。他最喜欢这样睡觉,这样睡觉高枕无忧。嗨,真巧了,二叔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也不知道是想到那个叫翠兰的女孩睡着的呢?还是高枕无忧睡着的?睡着后的二叔,关于六松们后来要发生什么和不发生什么,也就不清楚了。
第二天早晨,二叔醒了,二叔听到隔壁房间里闹出的鼾声,二叔不用多想,这鼾声一定是六松打出来的,他太了解六松的鼾声了,就像锯木料的声音。竹林湾的人把这叫改板声。如果你是打鼾了,人们就说,你昨晚改板了吧。或者说叫你“改板匠”。二叔就自言自语说:“妈的×,改板匠又来了。”六松的鼾声忽高忽低的,有时像锯齿拉不动了一样,把鼾声降低了;有时又像拉得很轻松,提高了鼾声;有时又不全是改板声,而是从竹筒子里吹出来的声音,有点像蛙鸣。二叔懒得理它。二叔起床了。
起床后的二叔,总是思考着六松们跳厂的事。他想,这些个孩子呀,不知道长的啥子心,到底是企图好耍呢,还是企图找钱呢?二叔越想心里越急。总想把六松叫起来问个明白。但他转念一想,他们昨天晚上耍的时间太长了,让他们多休息休息。
自从二娘死后,二叔是既当爹,又当妈。他起床后,就去牛圈,登上草楼取了一捆稻草丢在牛圈里。他喂的是一头马蜂色的大黄牯。平日里,二叔跟这头马蜂色的大黄牯相依为命,他常常跟大黄牯对话,并且还有说有笑的。
今天二叔找不到话来说了,他彻底想过,趁六松回来后,他要把跟大黄牯的对话统统用来对付六松。反过来,平日里他跟大黄牯的对话,变相的就是跟六松的对话。这头大黄牯虽然听不懂二叔的话,但却表现出一种很乖巧的样子,很像在听二叔叙说一般的张望着二叔。二叔说:“妈的×,你也应该找个老婆了,老婆好哩,老婆可以跟你洗衣服,晚上还跟你垫身子哩。你就在她的身上爬上爬下的,就像做的软垫子,晓得不。”大黄牯听腻了,就放出几声高叫:“哞——哞——”二叔说:“你跟老子哞个屁,未必你不兴娶。”二叔喂了牛草,又要跟猪煮食。有人劝过二叔说:“他二叔啊,你又搞不快,喂点生饲料得了,何必要拿人来受气呢?”二叔说:“猪也是生命呀,人都吃熟的,那猪也应该吃熟的。”这样说来,想跟二叔减轻负担的人,也就不好说话了。他心中嘀咕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却当驴肝肺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二叔平常是把猪食煮喂了,才煮饭的,可今天他得把这顺序改过来。因为添了客人,他得先把饭煮熟了,才煮猪食。二叔喂的猪也是公的,二叔喂的猪已经是替槽猪了,前头喂的那头猪已经变成腊肉了。二叔在猪圈边过路的时候冲猪说:“原谅我啊,添客人了,不然,不会把你们放在后头的。”那猪理解性的哼哼,表示同意了二叔。二叔说:“你答应了吗,那就好办了。”
二叔煮饭前要到菜园里别点白菜、扯点萝卜回来做菜,光是猪肉不行,客人不好伸筷子。一般竹林湾正月间的生活是,常常在肉里边夹杂一点白菜或萝卜。请人吃肉的时候,不直接叫吃肉,而是叫吃白菜,或叫吃萝卜。
二叔就去割菜,二叔去菜园的时候,看见到竹林湾拜年的瓦三了,瓦三跟二叔同村的,年龄大小也差不多,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瓦三跟二叔熟悉,赶场天,瓦三跟二叔凑在一起喝柜台酒混熟的。喝柜台酒可有意思了,你开一次钱,我开一次钱的。开得也不多,就那么三角两角的。有时候,人们还抢着开哩。但喝柜台酒的人一般都很自觉,绝不打赖。因为每一场都要赶场,又不是今天见了明天就不见了。所以,你欠着人情必须还。
瓦三见了二叔先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简略的聊了几句。瓦三是在哪儿听到关于六松回来的消息,便跟二叔提起了六松的事。二叔有些悲哀的说:“你倒是不提我家那烂儿还好些,你一提到那烂儿,我的心头就不舒服。”二叔话虽然这么说,可他的心里并非这么想,只要六松回家见一面,他就三生有幸了。像他这样高血压的人,今天去世也不晓得,明天去世也不清楚。还企望个什么呢?瓦三安慰二叔说:“老哥啊,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家六松搞到事了,我还准备找你想法,把我们家那个崽崽带出去哩。”二叔说:“你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瓦三说:“我什么时候跟老哥开玩笑了?当真当真,绝对当真!”二叔觉得瓦三这么一说,倒还让他有了一种成就感。于是他的心头变得热热的了。分手的时候,二叔叫瓦三拜完年后进屋,哥俩整两杯酒,好好叙叙。瓦三答应了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