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夜,
我听了一宿梵唱,
不为参悟,
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
我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
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
我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
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那一瞬,
我飞升成仙,
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只是,
就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
舍弃了轮回,
只为,
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我相信用一生一世暗恋你,总好过一个美好的开始配上一个糟糕的结局。我知道你每天在经殿诵经,那一日听你的真言,到底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我怕我难以掩饰的在意被聪颖的你察觉,我怕我炙热的目光灼热你白皙的脸颊,所以我只能在每一个你曾经出现的地方,悄悄地追寻你的影子,贪婪地呼吸你的空气,仔细地摩挲你的掌纹,慢慢地享受你的温度。
在烟雾缭绕的经殿,我躲藏在红色的帘幕后,你温柔地诵经,好像在对我耳语;你轻轻地摇晃经筒,木竹相碰,好像弦乐在为我独奏。我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固执地不肯撕下那一页日历,以为时间就会永远停留在那一日。
然而,即使时间为我停留在那一日又怎样?我不敢上前,哪怕只是问候一声,我没有勇气,我怕这场好梦会因为任何轻言低语而惊醒,何方佛祖神明能够保佑我闭上眼睛还会做同样一个梦?于是那一月,我学着你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经殿里所有的经筒,旁人以为我在虔诚超度,殊不知,所有抚摩只为通过轻摇的节奏向佛祈祷,愿我能有幸与你同握一只经筒,静静感受它缓缓传来你指尖的温度。
你指尖的温暖慢慢氤氲,弥散,像朦胧的月的光晕,而我就是月光下的影子,我只能跟着你,一步一步,亦如朝圣,匍匐、叩首,紧贴你的心窝,你的温暖。远处的金光宝塔在夕阳中逐渐模糊,朝圣的终极入口在我炙热的胸口上慢慢融化。
朝圣的终点在我眼中模糊,是明晰或是消散已经不重要。我只愿“转山转水转佛塔”,用一世的时间来祈求一个“来世”。然而我怎能贪恋长久的生命,今生与你相遇,这缘分,这一世足矣!我怎敢贪求来世,只求修世旅途中能瞥见你的倩影!
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你的倩影,风马在我手中徐徐升起,随风摇曳。我不奢望佛的关照,直到日薄西山那一刻,若你还没来,福星高照又有什么用?我这颗爱你的心留有何用?
一颗你爱我,两颗你不爱我,三颗你是爱我的……不知不觉玛尼堆也已高筑,修德再高却已于我无意。我手中的每一颗石子啊,哪怕有一颗,就那么一颗能够投进你心房,在你少女纯净的心湖荡起一阵涟漪也好,好让你知道我一直默默爱着你。不管你是否也一样爱我!甚至不管你是否知道我,我在默默爱着你。
是的,我只能默默爱着你,不见你的无眠深夜,我聆听梵曲,一首,一首,你的笑脸浮现在梵婀铃之上。参悟还是迷途我早已不在乎,想到远方的你也曾在某个夜里聆听过这同一首梵曲,顿觉这一夜,夜色如此令人沉醉,温柔的夜风缓缓吹开了你的心门。
我的执着感动了佛,幻化成轻盈羽翼,飞升向永生之殿那一瞬间,我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能否再一次见到你?只愿你平安、欢愉。
你的耳边已然没有我的低吟,你的气息为何还在夜风中弥漫,紧紧将我包围。那一世,一分一秒,这一生,我将所有执着与不安默默收藏,我不顾一切期盼与幻想暗暗饮泣,只为与你相见。信仰在你的面前轰然倒塌,没有你的那个轮回也只不过是再一次的煎熬。只是到最后见与不见都已不重要,只是到最后,往昔的我已经失去了旧日的光华!
仓央嘉措这首诗像一首歌,婉转低唱,潜入人心。简单的旋律、浅显的字符却道出了最最凄美的爱情——即使沧海变为桑田,只要能见到她回眸一笑,那么“我”没有白白煎熬了“那一世”;即使付出了“我”的所有,只要蓦然回首看到她的身影,我必要感谢这佛祖的恩赐。
诗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却令人动容,似含苞的初恋之花令人微醺,又恰似深藏的暗恋之情令人沉醉。诗中的“我”始终都在默默地爱着心中的“她”,虽然这饱蘸爱恋的笔墨未对“她”的模样进行任何描绘,但字里行间一位身姿曼妙、眉目含情的少女跃然纸上。想必值得诗人“抛却信仰,舍弃轮回”的女子只应天上有,凡间恐难寻吧!这不着笔墨的写法也正与《荷马史诗》中对美女海伦的描写异曲同工,给了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
与其他爱情诗歌相比,作者的特殊身份为诗歌增加了几分神秘感。诗里关于信仰,只提一“佛”字,但“经殿”、“经筒”、“觐见”、“转山转水转佛塔”、“梵唱”、“轮回”等词都让人感到诗中蕴含着神秘的宗教气息,而同样,诗中“我”的纯美爱恋也全部向第二人称的“你”来倾诉,到底“我”深爱的女孩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我们只能凭借对诗歌的解读慢慢体味、猜测。
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那一夜……爱情的主题多半与时间相提并论,到底爱情能否抵御时间的打磨?无非两种,一是两人相爱相依,那么也许爱情将会被时间蹉跎;二是有情人未成眷属,那么岁月的河流会在执着的人手心冲刷成一道专属的爱情掌纹。那经得起岁月打磨的爱情,历经沧海桑田最是凄美。
其十一
拉萨街头结识卖货的姑娘,
海誓山盟说永不相忘。
谁知这誓言如此不牢,
如花蛇盘的结儿不碰就开。爱情,在某些时候,是个让人疼痛的字眼。它像人的脉搏,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捂住自己的心脏让它不跳,每跳一次就是一次揪心的疼。从相识到相知,也许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所有的美好便慢慢地扩散,可是,从相爱到别离也就会在一瞬间成为定局。世间形形色色的摆设让人眼花缭乱,你却在繁杂中把视线锁定在一个彼此是对方的过客身上。明明是简单而美好的相遇,因着世事的阴差阳错,随风飘落,如一江烟花。
你我的相遇定格在记忆里,在那人来人往的拉萨的十字街头,一个平常的日子从此为我生命涂上了挥之不去的银灰色调。那是改变我生命行程的一个初夏,空气中还有春天残留的香味,日子转换,你我本是陌路,却于闹市里找到彼此孤独心灵的去处,没有太多的语言,也没有太多的人际交流。我们就那样站在一条街的两头,由一种莫名的东西牵引着,向街中靠近,直到触摸到彼此的心理暗流。没有意外的欢喜,也没有初次相遇时的矜持,我们自然地契合,静静地感激。
也许,我们不该拿幸福打扰命运,他会艳羡,甚至会嫉妒。幸福到被命运嫉妒是一种幸运,但是我们却忘记了,一旦被幸福嫉妒,所谓的幸福将成为一切不幸的来源。只可惜,回首时一切都已太迟。心在左右,身早已四处漂流。那天,情到浓时,绑个同心结,把心系在一起,是我们纯纯的表白。可是,就在一转身的时间里,我们彼此的认可成了传说里苍凉的远方。我不能理解世事的瞬息万变,以为只要有颗真心就能改天换地。不是有人说有爱就有明天吗,为什么阴差阳错的命运之河让我们的山盟海誓成了云烟?
就这样,生命的游戏停歇了它的手脚。我感到自己被欺骗和耍弄,再不愿微笑着和命运握手言和,人生就这么一遭,却被它夺去了所有的美好。可是,它对我的情绪视而不见,照旧大摇大摆地走进别人的生活,进行一番折腾后,若无其事地离开。落花不解心里事,一成不变地开开谢谢。人来人去,怎么也找不见红尘轮回中谁在宿命中徘徊。
仓央嘉措从不搞复杂情绪的纠缠,解不开的心结也被他以简单普通的方式呈现。人与人的相遇、相知到相离,都被他轻描淡写到让人心疼。那么纯真难得的情感,他却像个老者在若干年后回忆时用看透的语气传达,没有情绪的宣泄,更谈不上歇斯底里。对于命运,他也是一种淡然的心态。
他像是走过了人生无数个春秋后对命运进行宽容,我能感知到那青春年少里的心跳,却无法感知这种面对自己心事时的细数擦拭,这是没有经过沧桑的人,永远也无法到达的人生境界。可是,作为一个痴情重情的诗人,仓央嘉措在二十几岁时,已经把心情叠藏得让人心生怜惜。
其十二
工布少年生起了爱恋,
就像蜜蜂扑入了蛛网。
可与情人不过三日的缠绵,
佛法又会进驻心上。我曾认识一个少年,他来自工布。那里的湖水幽深,那里的高山巍峨,那里有雄壮的峡谷和豪迈的箭歌。我与少年初遇那天是草原比赛射箭的日子。那时的天啊,纯净得不带一丝云彩。人们在比赛场上聚集,欢腾的人声像风吹过松林。那天我穿着节日的盛装。及踝的长袍是我亲自到八廓街选的布料,用的是花缎,让最好的师傅为我量身定做;我头上戴的巴珠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宝石①。它们从发上垂到我的两肩,正好衬托我朝霞样的脸庞;胸前是银制的佛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手的银镯,右手的白海螺,每一件都那么华贵,灿烂夺目。
矫健的箭手来到场中,我们用歌舞为他们助兴,和着箭歌跳着箭舞,我是人群里面最美的姑娘,而他是最帅的小伙。只见他端弓执箭,端的是沉稳老练,黝黑的面孔散发着黑土地般的亮泽,坚毅的目光此刻散发着猎豹的光芒。箭如风掠向箭靶,红心应声而落,而场内的喝彩声久久不落。我向他献上白色的哈达,他冲我笑着,说:“你是我最美的礼物。”
这少年啊,他来自工布。他说他家乡的湖碧如翡翠;他说他家乡的高山能通向蓝天;他说他家乡的冰川是最美的精灵……他说他对我的依恋就像湖水一样深沉;他说他对我的情谊就像高山一样坚定;他说他对我的爱慕就像冰川一样纯净……
我曾认识一个少年,他来自工布。他的心困在爱的网里,深陷却不愿自拔。他说他本要去山上的寺院里听梵唱,用修行换来福祉,可自从遇见了我,他觉得我就是他福祉来处。
我曾认识一个少年,他来自工布。他说他爱我所以放弃修佛。第一日,他将自己靴带系在了我的靴上,捆住了我的灵魂;第二日,他来到我的窗前,唱着悠扬的歌,只为见我一面;第三日,他送来一朵雪莲,静静看我默默无言。
我曾认识一个少年,他来自工布。他说他纯洁爱情如山高水深,可为什么,渐渐地,他的忧愁那么明显,说他想念梵音的美妙与佛灯的照耀。
我曾认识一个少年,他来自工布。他像陷入蛛网的蜂儿恋上了我。第四天,蜂儿挣脱了纠缠,走向了心灵的清净处。
什么是永久的爱情,仓央嘉措在这首诗里似乎并没有提到,他只告诉我们一个短暂眷恋的故事,但正是这极致的短催发了我们对永恒的思考。什么是永久的爱情,从这首诗里其实你可以看到。仓央嘉措心中没有修起佛坛,爱情是他寻获真实自我的圣殿。可当圣殿面临崩塌时,有什么可以拯救孤独的灵魂?
注释:
①巴珠:用珊瑚、绿松石做成的头饰。
其十三
不要在外融内冻的大地跑马,
踏上隐藏的冰雪会人仰马翻。
不要与刚认识的姑娘倾诉衷肠,
谁知道她内心深处怎么想。多少年了,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我梦见被众人高举在珠穆朗玛峰之巅,左顾右盼不见你的踪影,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多少次我梦见藏南的家乡,那天空中高翔的雄鹰,那草原上奔腾的骏马,那屋前盛开的繁花,那盈盈笑脸、款款向我走来的你……可是,这一切却仿佛水中的倒影,伸手触及的一瞬间却支离破碎。即使在梦里这一切也都只是幻影,像镜中花,只能远远地观望却连花香都闻不到;像水中的月亮,靠得越近反而离得越远;像手中的细沙,握得越紧却流失得越快。
记得那个初春的艳阳里,你从天而降,仿佛我生命里的一束荣光,在我的马背上跳跃着清新欢快的旋律,你清水般的笑脸像涟漪荡漾在我的心湖上。那一刻,真想生命永远停留在马背上。空旷苍茫的草原上,马蹄踏着春泥越跑越快,惊如小鹿的你把我抱得越来越紧。那一刻,呼吸停住了,世界静止了,你就像初春的泥沼,我的心在里面越陷越深。就这样,我沦陷在你轻柔的拥抱之中,沦陷在你如春的温暖之中。辽远的蓝天一定知道,漂浮的白云一定知道,高唱的雄鹰一定知道,只有你还不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在你清莹如水的笑脸上,有我一生一世的向往;在你温暖如春的拥抱里,有我花样年华的所有美好回忆。有你在身边的时候,谁还在乎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壮。而现在我在万人中央,感受千年荣光,心里却只剩下高处不胜寒的惆怅,对你的思念像多情的藤蔓一圈一圈缠绕着我的心。你一定不知道,我用眼里暗暗藏着的泪光把青海湖的湖水点亮,我用心中难掩的孤独做一件华丽的霓裳。远方的你可知道我想你的心里有多彩的回忆,也有躁动不安的忐忑和莫可名状的痴狂。
还记得那一次的赛马骑行,你扬鞭而去,寻找远方的彩云,回眸一笑,我便失去了策鞭的力量。你说,要记得永远不要把你一个人留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独自奔跑。我才猛然醒悟,催马上前,任你多情的小马将春泥溅在我的布衫上,我依然紧跟着你,奔向远方的地平线,一起追赶西天的夕阳。马儿越跑越快,白云蓝天越来越近,你我好像一对小鸟儿比翼齐飞,我幻想着从此以后一定可以与你双栖双宿。我在相对的笑眼里看到了你似水的柔情,却不懂用甜言蜜语来回应,心里疯癫的狂喜,脸上却只剩憨态和傻笑。
在夜晚的篝火旁,火光映照着你娇嫩的脸庞,我终于鼓起勇气痴痴地表白心意,你羞涩地笑着,脸上飞起一片片红霞。我把你紧紧拥入怀中,和你一起畅想我们的未来,向你倾诉衷肠。可谁知命运的轮盘飞转,指针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在得知必须远走他乡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在那一刻,如同蒙太奇画面一样,在眼前剪辑成混乱的电影胶片,不停地播放。既然要我离开,又为何让你我相遇。相遇也罢,又为何让初春的泥水在我的青衫上留下不舍洗涤的记忆。留下记忆也罢,却又为何要让迷人的夜晚篝火将你的似水柔情映衬得更加清新可人。有你似水的柔情也好,却又为何偏偏要我向你倾吐心事,传达爱意。
我始终不愿相信这是命运的一场玩笑,于是从此以后,不再初春赛马,招惹多情的春泥,不再向初识的姑娘倾吐心事,只怕那情那景让人情何以堪!从此以后,关于春泥的心事,只有你是我心底的一段电影,独家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