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家”指的是中国佛教的天台宗,而“一心三观”则是指的天台宗的基本教义,“事物依缘而生,故为假有;虚假不实,故为真空;空、有不离,非空非有,即为中道。须于心中同时观悟此三者”。纳兰容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楞伽经》被天台宗拿去作为一心三观的理论依据。由此可见,纳兰容若对于佛学书籍涉猎甚广,才会有此感慨。
而在《渌水亭杂识》的卷四中又写道:“什师《维摩经》注有云:天人以山中灵药置大海中,波涛日夜冲激,遂成仙药。”
这里涉及一个小小的传说,说天上的仙人把灵药放置在大海之中,让浪涛日夜冲刷,便会成为灵验的仙药。
这倒是让人不禁想起关于“返生香”的传说来。
“返生香”又叫“还魂香”,在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中有着记载,传说聚窟洲上有神鸟山,山上长有返魂树,这种树的树根树心能够制成返生香,让已经死去的死者重新复活,再也不会死去。
纳兰容若在《渌水亭杂识》中记载下这个故事,未必没有回想起汉武帝见李夫人亡魂的典故来。
据说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死去之后,汉武帝日夜思念,于是唤来方士招魂,唤出了李夫人的魂魄相会,传说那方士正是用返魂香从冥界地府唤回来李夫人的灵魂。
而纳兰容若在痛失爱妻之后,是不是也曾像当年的汉武帝一样,动过把爱人的魂魄从冥府召唤回来的念头呢?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
他是不是也曾在菩萨的面前,苦苦地祈求过佛祖赐予自己那传说中的“返生香”,让自己能够再见卢氏一面?
“有情皆满愿”,但是这终究是他一相情愿的美好心愿罢了。
(第四节)对爱妻的怀念
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湿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鹧鸪天》)
悼亡词,古往今来很多词人都写过,其中不乏知名的词作大家,但是,论数量,纳兰容若绝对是名列前茅。
在他的词集中,悼亡词的数量甚是可观,而且时间跨度很大。从康熙十六年卢氏亡故,一直到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容若病逝,一共八年的时间,悼亡词洋洋洒洒几十首。
丧妻的疼痛,成为纳兰容若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直到他逝世。
伤心人别有怀抱,用来形容如今的纳兰容若,再是贴切不过。
本来寻常的事物,在现在的纳兰容若眼中看去,却都透着悲伤的意味,带着凄凉。
卢氏亡故之后,她以前喜欢待的房间,就成了纳兰容若不愿涉足的禁区。
只怕触物伤情。
这天夜里,纳兰容若本该回到自己的房间,竟来到这处房间门前。
房门紧闭着,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纳兰容若缓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巧且精致的房间,透过窗户能看到花园,把院子里的美景尽收眼底。
以前,卢氏最喜欢在这房间内待着,看看书,做做针线活,消磨时光,如今,屋内一切布置都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却已物是人非。
屋内昏暗,并未点灯,纳兰容若点燃了桌上的半支蜡烛,举着烛台,缓缓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低垂的幕帘上,落满了灰尘,被风轻轻吹起,灰尘便缓缓地飘了起来。
那层层的纱幕飘动,仿佛卢氏的倩影就在纱帘之后,还等待着丈夫的到来。
纳兰容若定睛看去,空荡的房间,哪有爱妻的身影?
想到昔日的恩爱,心中甚痛。
一回头,见到那精巧的镜台上,犀牛角做成的镜匣中,卢氏的翠翘簪子还安静地在那儿,就像是在等待着主人再一次把它簪在乌黑的秀发之上。
窗外,隐隐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纳兰容若缓步走到窗前,低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夜空中又无声地洒下了细雨,有些雨滴被风吹进屋内,把窗前的书案打湿了一片。
今夜,正是十月初四吧?
明天……明天就是卢氏的生日了,如果她还在……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明天,将会是个多么欢乐的日子啊!
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空。
只有这凄风冷雨,陪着自己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这首《金缕曲》,有个副标题叫作“亡妇忌日有感”。
六个字,明显地点出了这首词的主题。
康熙十七年的五月三十日。
对其他人来说,这一天,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对纳兰容若来说,这一天,去年的这一天,却是一个噩梦般的日子。
当下人惊慌失措地来报知噩耗时,纳兰容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赶去,映入眼帘的,除了周围人们惊慌与悲伤的表情之外,便是静静躺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妻子卢氏。
她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纳兰容若握住了她的双手,那纤巧的手掌,曾经那么的温暖,如今,竟变得如此冰冷,冷得就像寒冬的雪一般。
见到丈夫,卢氏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张开嘴巴,都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素来温柔的双眼,如今却满是恋恋不舍,还有不甘心,看看一旁颜氏怀中刚刚出生的海亮,她的目光便落到纳兰容若脸上。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不须再说出口。
她是多么舍不得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是多么舍不得自己心爱的丈夫,还有那些温柔的家人,可是时间已经不再给她继续下去的机会,就要残酷地夺去她孱弱的生命,从此与自己心爱的人永隔幽冥。
这个时候,卢氏的心中,肯定满是不甘与愤恨。
她才刚刚产下爱人的孩子,她还未来得及抚养孩子长大。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与丈夫说上最后一句话,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带着满腹的遗憾,撒手而去。
她已经听不到四周传来的哭声了。
更感觉不到丈夫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脸颊上,滚烫得仿佛要把肌肤灼伤。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可如今,心爱的人就在自己眼前逝去,此情此景,若不算伤心处,还有什么才算呢?
紧紧握着卢氏软绵绵的手,纳兰容若哭得好似一个泪人。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发觉了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
不管你是豪门公子,还是平民百姓,在生死的面前,一样平等,谁也无法挽回那已经逝去的生命。
也是在这一刻,他突然发觉,原来痛彻心扉,竟是如此钻心刺骨。
如今,又是一年。
又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这一天,正是卢氏的忌日。
像是老天爷也在惋惜卢氏的年少过世,从一大早开始,天空中就淅淅沥沥地飘下了小雨。
卢氏的灵柩才从双林禅院葬到祖坟不久,坟土还是新的,再加上有看管人的细心打扫,颇为整洁。
这也好,卢氏向来爱洁,不是吗?
寻常人家扫墓,备下的,无非是些供果酒水之类。
但纳兰容若不一样,他给卢氏准备的,并非寻常可见的时鲜水果、蜜酒之类,而是自己在这一年之中,所写的悼亡词。
那是给卢氏的,独一无二的祭礼。
他一张一张,缓缓地烧给卢氏,纸灰被冷风吹得飞扬起来,打着旋儿,然后就缓缓飘散了。
看着飘远的纸灰,纳兰容若不禁这样告诉自己。
卢氏定是收到自己的心意了吧?
她……一个人在底下,可寂寞?可清冷?
海亮长得很好,健健康康,颜氏待他犹如自己亲生一般,照顾得无微不至。富格也俨然有了哥哥的自觉,很疼爱这个弟弟。你该放心了吧?
生与死的界限,往往只有那么一小步,代表的,却是永无止尽的距离,咫尺天涯。
(第五节)续弦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点绛唇》)
康熙十九年,纳兰容若二十六岁。
他是明珠的长子,叶赫那拉家族的继承人,传宗接代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父母一再提议他续弦,纳兰容若推辞了三年,如今,已经再没了推脱的借口。
在家人的操办下,纳兰容若续娶了官氏。
如果说卢氏是出身“名门”,那么官氏便是出身“豪门”,官氏是图赖的孙女,是满清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氏的后人。
在汉族人的记忆里,图赖是一个血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