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用“秦淮八艳”中的人物来比拟的话,沈宛应该相似于马湘兰,那“秦淮八艳”中唯一没有与明末清初那段政治与历史牵扯上关系,以善解人意、擅长诗词绘画而闻名的灵秀女子。
对纳兰容若来说,他此时需要的,不是寇白门之类的风尘侠女,而是沈宛这样善解人意,叫人见之愉快的女子。
沈宛,刚好适合。
所以就在这一年的年底,纳兰容若纳了沈宛为妾。
其实纳兰容若究竟有没有和沈宛举行过婚礼,也是个颇多争议的问题。
在当时,满汉不通婚,沈宛的汉族身份注定了她无法进入明珠宅邸,只能住在外面的别墅内。
纳兰容若把沈宛安置在北京西郊德胜门的宅子内,他尽力地给予沈宛一切,却唯独不能给她的一个家。
而这,却正是沈宛所要的。
半年后,沈宛也离开了京城,她并不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
“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散。”
这是纳兰容若的诗句,像是为自己写下了短暂一生的总结,如此忧伤,如此寂寞。
题外话一句。
“秦淮八艳”中的马湘兰,虽然并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但是一位善解人意而且才华出众的女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女诗人、女画家。她与纳兰容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与一位和纳兰容若关系十分密切的人,却有着很好的交情。
那人便是曹寅。
曹寅擅长诗词,马湘兰擅长绘画,曹寅曾经接连三次为《马湘兰画兰长卷》题诗,都记载在了曹寅的《栋亭集》里面,可见交情是很深的。
当然,并不是说马湘兰与曹寅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其实按照年龄来说,两人之间应该就是如同良师益友那般的关系而已。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
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浣溪沙》)
在后人的记载或者传记中,沈宛都是作为纳兰容若情人的身份出现的,渐渐地,连她的存在都成为了一桩谜案。
沈宛是不是真实存在?
沈宛究竟真实身份是什么?
所谓“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里也一样,众说纷纭。不过,我想沈宛的身份虽然成谜,但是这个人是肯定存在的。
当时陈见龙曾经填了一首词,赠与纳兰容若,题目便是“贺成容若纳妾”。
成容若便是纳兰,他字容若,以自己名字“纳兰成德”中的“成”字为姓,给朋友们的信笺中都是署名“成容若”,朋友自然也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陈见龙正是为祝贺纳兰容若与沈宛的结合,写了这首《风入松》:
佳人南国翠娥眉。桃叶渡江迟,画船双桨逢迎便,细微见高阁帘垂。应是洛川瑶璧,移来海上琼枝。
何人解唱比红儿,错落碎珠玑。宝钗玉臂樗蒲戏,黄金钏,幺凤齐飞。潋滟横波转处,迷离好梦醒时。
这首词上半阕写婚嫁迎娶,下半阕写新婚燕尔,词句华丽,情真意切。
对于好友的祝福,纳兰容若坦然地接受了。
沈宛与卢氏不同。
相比较卢氏的温婉宽厚,沈宛知书达理,才学不输纳兰容若,也因此,两人在文学上颇多共同语言。
这个时候的纳兰容若,已经有了官职在身。他是康熙皇帝跟前的大内侍卫,负责着保护皇帝的工作,公务十分繁忙,再加上本来就是有家室的人,所以与沈宛在一起的时间,自然不会很多。
好在沈宛是明白纳兰容若之人,否则也不会在鸿雁传书之间互通心意,最后两两倾心。
她知道丈夫繁忙,所以自己总是乖巧地待在德胜门的宅子里,寂寞而又带着期盼地等着,等着纳兰容若的每一次到来。
精通诗词之人似乎都有个比较相似的毛病,那就是容易多愁善感,悲春伤秋。而沈宛既然是以诗词闻名,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有着一颗纤细敏感的心。
虽然对纳兰容若的公务繁忙,她并没什么怨言,但日子一长,未免就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销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首。
这首《长命女》大概是沈宛这段时期所作,流露出一股哀婉之情。
某一天的黄昏后,雨倒是停了,可屋檐边缘,那雨珠儿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滴在房下的台阶上。雨后的寒意渐渐侵了进来,本来温暖的棉被也有些润润的感觉,触手摸去,有些凉凉的了。下一句“细细香销金兽”,大概是化自李清照的《醉花阴》中“瑞脑销金兽”一句,只是,在李清照笔下,那室内香炉里轻烟缭绕飘散,欢愉嫌日短,苦愁怨更长,此情此景下,心中所念的,都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也难怪会“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了。
也许在女词人的心里,对愁绪,对思念之情,所见所想所感都是一样的吧?所以当沈宛孤独地看着屋内香炉内那缭绕的轻烟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的时候,想到的,是“添段新愁和感旧”,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红颜也寂寞。
不过,在这样寂寞的冷冷清清的日子里,也是有着暖色的。
想必是梅花开了,所以这天,纳兰容若对沈宛戏谑一样的这样说道:“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言下之意是把沈宛比喻成梅花,见到沈宛眉间那一缕淡淡的愁思,所以才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笑道,若要看梅树瘦了几分,只要看眼前人的腰肢消瘦了几分便知道的。
虽是戏谑之语,言下之意却是在说,自己清楚沈宛内心的愁苦。
沈宛又何尝不知?
只是知道归知道,有些话,她始终说不出口。
正如纳兰容若,也有着不能言说的苦衷。
这首词的最后三个字“校书人”,典故用的有点生僻。
在唐代诗人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一诗中,有这样两句:“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
薛涛是古代名伎,也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她所制的“薛涛笺”更是大名鼎鼎,乃是文雅风流的象征,而因为王建的这首诗,后世人便把能诗文的风尘女子称为“女校书”。
在这首《浣溪沙》里面,纳兰容若用了“校书人”的典故,倒并不是专门为了指出沈宛出自风尘的尴尬身份,不过是见沈宛在花下看书,那画面颇为美妙,才有感而发,借指花下读书人而已。
脂粉塘空遍绿苔,掠泥营垒燕相催,妒他飞去却飞回。
一骑近从梅里过,片帆遥自藕溪来,博山香烬未全灰。(《浣溪沙》)
纳兰容若与沈宛在一起短短的大半年时光中,还是十分美满的。
倒不是说他与官氏与颜氏的感情不好,而是在思想层次上,在卢氏之后,纳兰容若也许是再次找到了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
不论沈宛的出身如何,至少在诗词的意识形态层面上,她和纳兰容若是平等的,或者说,一位文艺男青年,一位文艺女青年,金风玉露一相逢,自然是越聊越投机,最后结局理所当然是“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我们倒回去说一说沈宛与纳兰容若的初见吧。
那是康熙二十三年,甲子。
九月的一天,暑气还未完全散去,空气里还有些闷热,即使穿着薄薄的夏衫,汗水还是从身上每一处肌肤沁出来,黏黏的。
马车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宅院面前停下来,里面有人下了车,被门口的下人恭恭敬敬地接进屋内的人,正是纳兰容若。
这处宅院乃是顾贞观在京城的宅子。当然,论豪华,比不上当时已经贵为太子太傅的明珠宅邸那么金碧辉煌,只是普普通通的院子,但里面布置得颇为雅致,一看便知主人花费过不少心血,小桥流水,绿草茵茵,在这京城之中,竟难得有着江南水乡的雅致与秀气。
大概,那是因为宅院主人本来就出身江南的关系吧?
每次纳兰容若来到这儿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这样赞叹。
顾贞观早已等待在廊下,见自己的学生兼忘年之交按时到达,笑着迎上去。
纳兰容若的脸上又何尝不是带着笑容?
但顾贞观不愧是纳兰容若多年的好友,只有他,从这位年轻自己很多岁的好朋友眼中,看到的不是欢愉,而是忧愁;看到的,是他挣不脱樊笼的苦恼与闷闷不乐。
好在这一次,顾贞观从江南回到京城的时候,还另外带来一人,纳兰容若的信中所言的“天海风涛之人”。
“天海风涛”一语出自李商隐的《柳枝五首》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以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李商隐诗中的“天海风涛”,写的正是李商隐的红颜知己柳枝。柳枝的身份乃是歌伎,而纳兰容若所言的天海风涛,指的,自然是沈宛了。
于是纳兰容若与沈宛,得以相见。
那时候的纳兰容若,大概并未有纳沈宛为妾的念头。他对这名聪慧的江南女子,更多的,是惜才,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沈宛不幸,沦落的,是她的身,在风尘中打滚,只是这样的女子,还依旧能在那么复杂的环境中保留着一份纯真,在她的诗词中,毫无遮掩地表达了出来。
而纳兰容若的“天涯沦落”,自然不是说他出身风尘,他的所谓“沦落”,其实指的是自己无心官场与权势。
所以,在沈宛随着顾贞观来到京城之后,纳兰容若也来到了这座宅子。
他终究是好奇,好奇这位与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才女。
与其他女子不同,沈宛是素雅的、淡静的。
她穿着一身颜色淡雅的绿色衣裙,面容秀美,并未和其他歌女一样化浓艳的妆,只是淡扫蛾眉,略施粉黛,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白色的簪子,简简单单的凤尾样式,怀抱琵琶,安静地坐在那儿,轻声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