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斜阳西下,晚霞红得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江边那打鱼的人见了,便缓缓收起钓竿归棹,小船在芦花丛中缓缓划过,秋风阵阵,徐徐吹来,把满岸的芦苇都吹得摇曳起来,一派安静恬静的画面。
徐虹亭的《枫江渔父图》题词者众多,唯独纳兰容若的这首《渔父词》被一致称赞,独擅胜场,大概是因为这幅画中那浓浓的归逸意味,正好触动了他的心弦吧?所以才会写出了“人淡淡,水蒙蒙”这等清丽的句子。
有人说,纳兰词之所以情真意切,触人心弦,乃是因为他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天性使然。这正像王国维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初到中原,未染汉人风气”的关系吧?
那时候,在文化方面,对入关时间不长的清朝人来说,正是他们学习中原文化,并使之为自己所用的阶段。纳兰容若就是如此,他学到了汉族文化,能以此来抒发自己的心怀与感情,但又因为他是满族人,而未沾染上那些文人间的坏习惯,如迂腐、守旧,文人相轻。
他对待朋友是真诚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尊重他们的品格与才华。这些名士才子能够围绕在他身边,互相交流文学上的造诣与心得,对纳兰容若来说,也是一个学习汉文化的绝妙机会,让他的词得以既有后主遗风,更有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清丽与情真意切。
曾有这样的一种说法,说纳兰容若之所以结交这些汉族文人,乃是奉了康熙的命令,去监视他们,同时笼络他们的。
这样的说法,在历史的长河中似真似假,谁也说不准。只不过我相信,纳兰容若之所以与顾贞观、严绳孙等人相交深厚,友情真挚,定不是出自作伪,而是他确实全心全意地真诚地对待这些朋友们,而不是因为来自皇帝的命令,来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龌龊的目的。
纳兰容若词真,于是我相信,人自然也真。
他生平至性,无论爱情、友情,都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真切。
(第六节)世外仙境渌水亭
纳兰容若与好友们聚会,大多数都是在一处叫“渌水亭”的地方。
如今对“渌水亭”的所在,颇有争议,有说是在京城内的什刹海畔,也有说是在西郊玉泉山下,还有说是在叶赫那拉氏的封地皂田屯的玉河,总而言之,是一处傍水所在,更是纳兰容若一生之中,最具有标志性的建筑。
纳兰容若之所以把自己的别院命名为“渌水亭”,大概是取自流水清澈涵远之意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纳兰容若的心中,在这渌水亭来往的,自当都是君子。
《南史》记载,世家子弟庾景行,自幼就有孝名,品格美好,做了官之后,也是一向以清贫自守,后来被王俭委以重任。当时人们把王俭的幕府称为莲花池,安陆侯萧缅便给王俭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写道:“盛府元僚,实难其选。庾景行泛绿水、依芙蓉,何其丽也。”便用“泛绿水、依芙蓉”来赞美庾景行。
在《南史》记载中的庾景行,孝顺父母,甘于清贫,一生行的都是君子事,在死后,被谥为贞子。
纳兰容若借用这个典故为自己的别院取名叫“渌水亭”,很难说没有自比庾景行的意思。在纳兰容若的心中,要庾景行那样近乎完美的人,才算是君子吧?
渌水亭是什么时候开始修建的呢?纳兰容若那次因为急病错过殿试之后,便开始编撰一部叫作《渌水亭杂识》的笔记,里面记载的,既有纳兰容若的一些读书心得,也有从朋友那儿听到的奇闻异事。
《渌水亭杂识》,无疑是在诗词之外,公子别样性情的表现。
野色湖色两不分,碧天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副江村画,着个闲庭挂夕曛。(《渌水亭》)
有了渌水亭,想必纳兰容若是十分欢喜的,不然也不会专门写这首名为《渌水亭》的七绝。
他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心与旺盛的求知欲。
比如娑罗树。
《渌水亭杂识》中记载:
五台山上的僧人们夸口说,他们那儿的娑罗树非常灵验,于是大肆宣传,俨然吹捧成了佛家神树,但是这种树并不只有五台山才有,在巴陵、淮阴、安西、临安、峨眉……到处都是这种源自印度的娑罗树,虽则同样为娑罗树,因为生长在不同的地方,也就有了不同的命运,有的名声大噪,有的默默无闻。
纳兰容若这个小记录,不无讽刺之意。
不要说人,就连树木,看来也是要讲究出身的啊,出身不同,命运也是截然不同的。
还有一些记载,则是显示出纳兰容若对事物的独特见解,其中不乏经世之才。
纳兰容若在《渌水亭杂识》中写过“铸钱”一事,是这样写的:
铸钱有二弊:钱轻则盗铸者多,法不能禁,徒滋烦扰;重则奸民销钱为器。然而,红铜可点为黄铜,黄铜不可复为红铜。若立法令民间许用红铜,惟以黄铜铸重钱,一时少有烦扰,而钱法定矣。禁银用钱,洪永年大行之,收利权于上耳,以求盈利,则失治国之大体。
只是这么两段话,看得出来,我们文采风流的纳兰公子,其实还是颇有金融眼光的。
他认为,铸钱有两个弊端,如果铸轻了,很容易被盗铸,也就是假币,会扰乱日常经济生活;要是铸得重了,那些不法之徒就会把钱重新铸为器皿。如果立法准许民间使用红铜,只用黄铜来铸重钱,应该就会少很多烦扰。
他的这个观点,倒是与后来的雍正不谋而合。
雍正推行币值改革,其中一项主要的措施便是控制铜源打击投机犯罪:熔钱铸器可牟厚利导致铜源匮乏,铜价升高,铸钱亏损。
雍正下令只准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用铜器,余皆不准用铜皿,限期三年黄铜器皿卖给国家,如贩运首犯斩立决,同时稳定控制白银,保证铜源,稳定了货源以保铸造流通。
后来的乾隆皇帝,铸的钱被称为乾隆通宝,那些铜钱有的是铜锌铅合金,叫黄钱;有的再加上些锡,叫青钱。铸青钱可以防止铜钱被私自销熔,因为青钱销熔后,一击就碎,无法再打造成器皿。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不法之徒,稳定了货币流通。
由此可见,纳兰容若其实是颇有金融头脑的,他建议朝廷吸取明朝的教训,不要一味地追求盈利,应该把铸钱的权力收归国有,这样才会保证经济的稳定。
清朝的时候,确实吸取了明朝的教训,实行银钱平行本位,大数目用银子,小数目用铜钱,保证官钱质量,保证白银的成色,纹银一两兑换铜钱一千文,也算是控制住了货币的稳定。
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渌水亭杂识》第四卷)
在《渌水亭杂识》中,有着不少纳兰容若自己对于诗词的见解。
在纳兰容若看来,诗歌是心声的流露,要抒写心声,因为诗歌的写作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而且在诗歌的写作中,要有学问,才不会去浅薄地杜撰,才会挥洒自如。
他一直在抒写着自己的心声,不加修饰,也不用华丽的辞藻,只是那么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的心声自然而然表达出来,却是那么的真实而感人肺腑。
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纳兰容若还认为,学习作诗要学习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没有乳母一样。小孩子是先要有乳母抚养,然后才能长大成人独立的,学习作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前人的诗句就好比是乳母,学习的人就好比小孩子,需要先尽心尽力去学习前人的诗句,然后才能独立。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和我们现在的学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学习之道,古往今来,一脉相承。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那么,学作诗,又何尝不是在学习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前进呢?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便是这个道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尘饭涂羹,故远不及唐人。
自从五代战争连连,世道混乱之后,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诗歌衰落失传,而填词则兴盛了起来。宋代的人都喜欢填词,专心于此,所以成就极高,但是他们并不喜欢作诗,所以在诗上面,远远不及唐代的人。
诚然,我们现在一说起中国的古典文化,提到的都是“唐诗”“宋词”,能够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那定然是因为在这个方面,有着其他时代所无法企及无法超越的成就,而唐诗宋词,正是如此。
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
有了曲子,词便荒废了,有了词,诗便被荒废了,唐诗兴盛起来,古体诗便渐渐没落。作诗不过是为了抒发心声,所以我们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用近体诗就可以了,不用勉强自己去用那古体诗来抒情。那些好古之人,本来没有什么心情要抒发,只是为了仿古而勉强自己写作乐府,实在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纳兰词一向被评价为有后主遗风,这是举世公认的。
陈其年在《词话丛编》中写道:“《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而唐圭璋也在《词学论丛·成容若(渔歌子)》中这样说过:“成容若雍容华贵,而吐属哀怨欲绝,论者以为重光后身,似不为过。”
“重光”便是后主李煜,而李煜的字,正是“重光”。
不管是当时的人也好,还是现在的人也罢,对纳兰容若的词深得后主遗风的评价,是见解一致的。
而纳兰容若自己呢?
对李后主,纳兰容若推崇备至。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在纳兰容若看来,《花间集》这部中国最早的词总集,就像是贵重的古代玉器一样,漂亮却并不实用。
确实,《花间集》词风香软,用香艳堆砌的辞藻来形容女子,内容不外乎离愁相思、闺情哀怨,倒是开了历代词作的先河,更从张沁的《蝴蝶儿》一词句子“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中得名,香艳旖旎可见一斑。这也就难怪会被纳兰容若形容为古玉器,贵重却不适用了。
而到了宋代,李后主、晏殊、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人,上承花间词,去其浮艳,取其雅致,运笔更加精妙,反映的社会现实更广泛,从而更加婉转柔美或豪放壮阔,开一代别开生面的词风。
而宋词则是适用,却毫无那贵重之感。
在纳兰容若眼中,李后主却是兼得花间词与宋词两者的长处,兼有其美,而且更加具有烟水迷离的美感。
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
造化钟灵秀,真人爰此宅。
真人号铁竹,鹤发长生客。
天风吹羽纶,长安驻云舄。
偶然怀古山,独鹤去无迹。
地偏宜古服,世远忘朝夕。
空坛松子落,小洞野花积。
苍崖采紫芝,丹灶煮白石。
檐前一片云,卷舒何自适。
他日再相见,我鬓应垂白。
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送施尊师归穹窿》)
康熙十五年的时候,京城里来了个南方的道士,做法颇为灵验,一时间名声大噪。
这位道士名叫施道源,长住在吴县太湖旁边的穹窿山,是个有名的人物,被康熙皇帝召见,来到京城,设醮祈雨。其实皇帝此举,大部分的目的还是在于稳定人心,不过也不知这位施道源是不是真的有些神奇的法力,那雨还真给他求了下来,顿时引得京城人都把他当神仙一样的崇拜。
施道源也并未在京城久留,法事做完,要回穹窿山。就在他离京之前,纳兰容若与他认识了。
一番长谈,纳兰容若知道了很多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也开始接触到一个自己以前从未考虑要去了解的世界。
那便是宗教。
“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
从此,纳兰容若开始对道教仙家有了兴趣。
自然,他并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要去修仙,他只是带着一颗特有的好奇心,想要去了解那个神奇的、玄妙的世界。
在《渌水亭杂识》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史籍极斥五斗米道,而今世真人实其裔孙,以符箓治妖有实效,自云其祖道陵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为上帝四相。其言无稽而符箓之效不可没也。故庄子曰: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其实就是说,史书对五斗米道严加斥责,但是现在的真人却正是当初五斗米道创始人的子孙,用符箓收妖很有功效。真人说自己的祖先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四个人是上帝的四种相貌,这话有些无稽之谈,但是他符箓有用却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庄子曾经说过:“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得出来,纳兰容若对于道教,对于所谓的“修仙”,还有那些神奇的玄妙的事情,其实是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的,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远远地观看着,感受着其中的有趣之处,然后记录下来。
这个时候的纳兰容若,还并不知道,自己在几年以后,会开始对佛法感兴趣,还为自己取了一个“楞伽山人”的号。
(第七节)好友会聚一堂
康熙皇帝在平定了三藩之乱后,清廷的国势基本稳定下来,康熙皇帝开始考虑到如何笼络那些前朝的遗老与文人的问题,于是,便在正常的科举考试之外,临时增设了“博学鸿词科”,采用举荐与考试相结合的方式,给予被录取者官职。
开设此科的目的十分明显,想用怀柔手段来笼络明末遗老名士,转为自己所用。所以,在《清圣祖实录》中这样记载,康熙曾称:
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词振起文道,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
有了皇帝的命令,各级官员开始奉旨举荐,不少遗民都被列入了举荐的名单之中。康熙又下诏编撰诸经解以及《古今图书集成》。
康熙十八年的时候,博学鸿词科正式开始,当时天下名士,几乎都汇集到了京城。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去进士及第,像顾炎武、黄宗羲、傅山等大家,则冒着杀头的危险,公然说“博学鸿词,不如清歌曼舞”,公然拒绝了清廷的招揽。
但是像朱彝尊、严绳孙、姜宸英等人,却陆续来到了京城。后来,更是一举入选,入了翰林院撰修《明史》。
对纳兰容若来说,最让他感到高兴的,就是天南地北的好友们,如今又都汇集到了京城,自己的渌水亭,只怕是又要热闹起来了吧?
出郭寻春春已阑,
东风吹面不成寒,
青村几曲到西山。
并马未须愁路远,
看花且莫放杯闲,
人生别易会常难。(《浣溪沙·郊游联句》)
顾名思义,这是一首联词,就是一人一句,连缀成篇。参与者分别是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与纳兰容若。
这是在大家都汇集到京城之后,渌水亭的一次郊游时,不知是谁突然提出这个建议,于是众人纷纷响应,联出了这首《浣溪沙》。
在当时,最轰动的事情,莫过于马上即将举行的博学鸿词科的考试,万众瞩目,也是万众期待。
康熙十七年的年底,一群天南地北,平时只闻其名而从未见过的各地名士们,都在渌水亭,在纳兰容若的介绍之下,相互见面了。
其实他们来到京城,也未必是自愿的,有些人不过是迫于压力而不得已为之,例如严绳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