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
十年间的春罗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春罗仍然是十年前的春罗,城墙、街道、房屋,甚至从西至东那条人工开凿的河流也依然是十年前的样子。它是匆匆时光的旁观者,同时也是沉默的接受者和见证人,作为一个庞大的整体,以其难以想象的,通常也被人忽视的程度容纳世间纷纷变幻和是是非非,并以其独特的方式记录下每一个生命和事物的运行轨迹,犹如树木在自己心中记下年轮,流水在河滩上记下痕迹。
从其建立到现在,春罗城已经有着漫长的历史,就连小孩爷爷的爷爷,哪怕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对于春罗来说也似小孩般幼小。只是春罗城的各种传说和事迹仍然一辈一辈地传承了下来,它们被演绎成缥缈、惊险、浪漫,同时又刻骨、充满血肉的故事。
而且,各种信息在这个地方汇集,来自东南西北的人和事物,以及他们带来的各种消息、趣闻和见识丰富了春罗这个看似封闭的城市,各种新鲜的事物也随之带来,有些深深地扎根,有些却烟消云散,通过一番浮浮沉沉、相容或者相斥,从而不断丰富了春罗这个可以和整个大陆历史相媲美的西部聚散地。
有这样一种事物,抑或称得上娱乐的东西于五年前传了进来,它起初是富贵闲暇人家的专属品,受到平常百姓的诟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该项娱乐本身具有的消闲性,使得它逐渐在城中每一个地方传播开来,受到不同程度的追捧。
它的名字叫“条牌”,是一支东部商队运来货物数目众多中的一种,莫名其妙地就在春罗城中流行起来,并真正变成了春罗人最喜爱的活动之一。没有人能清楚地讲述条牌的具体来历,大家也忘了是哪个(些)人引来的,也没有计较它到底具有任何魅力,他们只是简单的喜欢,春罗也就把它收为己有,变成了城中的一大特色。
条牌可以仅仅是纯粹打发时间的娱乐,也可以当成聚众赌博赚钱的事业,条形,四边规则成直角,可大可小,厚薄不议,就连制作的材料和工艺也因要求高低和钱力的多寡而呈现良莠不齐的特征,或者是温润细腻的玉石,或者是坚硬明亮的花岗石大理石,或者是普通的木块竹块,或经济镌刻,或者用颜料粗制涂抹,各种方式不一。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各种层次的人之间流传开来,成为大家可以消遣的东西。
然而,条牌档次高低有别,其牌型和规则却是如出一辙。总共分为三种花色,条形,筒型和字型,每种花色又分从一至九共九个数字,每个数字有四块相同的牌,一共一百零八张。其普通玩法是可一桌四人玩耍,东南西北各坐一人,也可三人玩耍。熟谙此道之人不在话下,就算是新手也能快速入门。
这样一种新型的游戏或者娱乐自然得到春罗城中人的青睐,当然也少不了紫娟他们五人的份,准确地说是四人。从他们的生活逐渐转机到日渐宽裕,条牌成为了他们生活之余的一大消遣,也是他们从事赚钱营生的渊源动力。二、三、四弟在大姐的一半命令、一半央求的诱逼下围绕在方桌旁,通常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玩了起来。
又是一个明朗的午后,金色圆盘仍然渐渐朝西方而去,几朵懒散的白云在碧蓝的天空中慢慢爬行,略带几分炙热的阳光慢慢倾斜,渐渐拉长屋体的影子。
他们还在同一栋木建筑里,只是已经由底层搬到了三楼视野开阔,透风感光都更好的地方。紫娟他们围在桌旁,四人每人各据一方,双手不停地来回摆动,嚯嚯声音此起彼伏。
“我要筒呀”文松挑动眉眼,作出一副苦苦哀求的模样,大拇指在一块条牌上摩挲,像是要用神奇力量把它变成自己想要的牌一般。
“我这里很多,要什么跟我说,我偷偷给你。”银龙以一贯作风打趣地说道,狭长洁白的脸上露出像是雪花般的笑容。
大姐紫娟不住地窃笑,同时用手假意掩住,“我也有不少,三弟,看来你机会渺茫了。”手中的牌已如一只张口等待猎物的野兽,蓄势待发且又潜藏不可轻视的杀机。
文松仿佛不为所动,依旧故我地期待自己能得偿所愿。就在手中牌庐山真面目得以揭示之时,连一向话少的云桥也哎了一声。
“原来是字”,云桥惭愧地说道,土豆形状的脸型,肥厚的肉堆在脸上,短而宽的鼻子立在中间,像是受到挤压而发生扭曲,倒是那颗黑痣比起十年前来更加明显,犹如一个洗不净、抹不掉的墨点。
文松张嘴嘟哝着什么,翻开嘴唇露出少见的洁白牙齿。他的脸变得异常的难看,之前因为心潮澎湃而积蓄的神情被吹得消失殆尽,整张刚强有力的脸瞬间变成了一摊软泥,情绪经历了四次从高涨到失落后,他的心里都快要下雪了。他把牌丢了出去,并送出了一句无力又无奈的话,“谁要,拿去。”
大姐紫娟大笑一声,夸张而刺耳的声音与那张略显瘦弱的脸极不相符,“我要,我要。”大姐当仁不让地把那张刻着“肆”的条牌拿了过去,像是迟了一秒钟那张牌就会飞走似的。
“大姐,你下手也太快了。”银龙绷紧双肩极力克制着,故意装出一副待嫁姑娘般腼腆害羞的表情,“这个,我也要。”他不顾文松此时的感受,开始雪上加霜,“四弟真是了解大姐和我的心意,看看,一张牌两个人都需要呀。呵呵,四弟呀,不愧是我们的好四弟。你费了二虎九牛的力气,却是在为我和大姐做嫁衣。”
文松听三哥银龙在对面喋喋不休地说,脸都快气绿了。
这时大姐出来解围,不过笑声更加诡谲了。“三弟,你就不要戏弄四弟了,看把他气的。”,紫娟稍微停顿,后面的话差点没让文松晕过去,“四弟心地善良,这是有意输钱给我们呢。这番敬意不可不察呀。”
银龙机警聪明,会心知意后,收敛起朝向文松的笑容,“对,对,对。大姐说得是。”同时伸出右手,拇指头在食指和中指头出来回地画圈。
文松从所剩不多的碎银子中再拿出两颗递给大姐和三哥,好让他们停止对自己的侮辱,“给你们,给你们。”老四不服气地说,“我们再来,不信今天就赢不了你们的银子。”他看了看一只静默无语的二哥云桥,接着说道,“还是二哥好,你们看他都不赢我的,知道四弟我赚钱不易。”
银龙伸直脖子,微微站起身去看云桥的牌,只是一刹那的时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只见他眉头一皱,露出艰难的神色,像是在作出生死攸关地抉择。大姐紫娟好奇也凑上前去,脸色一滞,顿时笑了开来。并且,和银龙交换了一下认真的眼神,那分明是卡字四啊。
云桥双手一推,自己的牌就乱七八糟地混入了桌上已经打过的牌中。“四弟,我们再来。”
银龙和紫娟四目相望,就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进去。“好,来就来,就看看今天你能不能扭转败局。”银龙语带挑衅地说道。
这时一直伫立在窗边的雪瑜走了过来,被阳光照得红润的脸蛋儿,像块被捂热的玉石,皮肤表面隐约笼罩着一层水气。她坐到大姐身边,声音大方而又甜美,“看姐姐这么高兴,肯定又赢钱了吧。”
大姐转身用手摸了一下雪瑜光滑细嫩的脸,眼眉口鼻与之精巧搭配,没有分毫的累赘和瑕疵。细长柔顺的秀发被绑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并配上精心选择的发绳和发饰,身上穿着裁剪合身、绣图华美的蓝绿衣裳,举止优雅得体,言语顺耳动听。虽然她还未长大成人,但就目前的样貌已经配得上雪瑜二字了。
“五妹,你莫不是又来气我了。”文松看着已经和十年前紫娟个子相仿的雪瑜,开玩笑地说。他们对雪瑜的爱和关心已经十年了,并且会持续若干个若干个十年,他们在过去,也会在将来把最好的给她,甚至可以奉献自己的一切。
五妹雪瑜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看着文松,柔柔的目光中充满了让人忘记忧伤、冷却愤怒的细腻眼神。银龙腿上用力,踢了文松一脚。文松那张健康宽阔的脸扭动了一下,装出疼痛的样子。
紫娟不管,向桌子中间扔出了一颗骰子,骰子碰到垒好的条牌后弹回桌子中央,旋转几下后停了下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六”点,“看来是,六六大顺啊。”紫娟有点心花怒放,说话的声音像是要失去控制了。
“恩,大姐的牌确实不赖。”待到大姐把十三张牌摸毕之后,五妹评价道。她把头轻轻靠在紫娟肩上,温顺得像只听话的绵羊。
“哼,开始牌好,并不意味着能赢。看我这回不赢你们个痛快。”文松给自己打气,也把五妹的玩笑话信以为真。
大姐看了文松一下,努力憋住心中的笑意。“对。你这次把我们赢得又痛又快。”她故意有气无力地说,然后拿起九条打了出去。她回过头看着雪瑜,“你在窗边看什么呀?”
雪瑜晃动了一下眼珠,“我看见天上有一群大鸟在飞,洁白的羽毛在蓝天下是那么的美,拍打翅膀在天上飞翔又是那么令人向往。我想有一天也变成这样一只大鸟,能在天上自由的翱翔,乘着风的气息追逐阳光,去看挂在天边的彩虹。飞出春罗城去看看贸易商人诉说的地方。”她撤回自己的脑袋,用手在桌上支起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无比的惆怅,“不过,人又怎么会飞得起来呢?大姐,要是一个人不停地修炼武艺他能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吗?”与其在幻想中打转,还不如想想可以实现理想的现实途径。
大姐看了一下云桥打出的牌,随口答道,“不能”。看到雪瑜不满的眼神,又耐心地详细解释道,“人类既受惠于大地,又受制于大地。它赐予一切的同时,也束缚住了一切。即使一个人再拼命、武艺练得再高强也不能摆脱大地之于我们的命运,远古传说或者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只能存在于头脑想象当中。就拿四弟来说,虽然翻墙爬壁的功夫厉害,但也必须借助额外工具,况且也不足以用飞来形容。”
文松眼珠动了动,不服气地说,“大姐又在拿我来当反面例子。”然后抓起大姐刚打出的二筒,“这个我要”。
“不过,前两年,在运镖到北方蓬文镇的路途中,听当地人说有一种长翅膀的人类,这种人会在月明如昼的夜晚起飞,然后向月亮所在的地方飞去。”他打出了三筒后补上了后面的话。
云桥和银龙被文松的话惊得嘴巴大张,当然听得最仔细的还是雪瑜。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往上爬。“那四哥你亲眼见过吗?”
“他见到?要真是那样的话,那趟回来后他就会大讲特讲的。我说了那都是些不足为信的传说,是专门欺骗小孩的。”大姐犹如先知般说道。
文松不好意思地说,“就如大姐所讲,那是哄骗小孩的,当地人为了让不懂事的孩子听从父母教导,就说孩子要是不听话,那种会飞的人就要把他们带走吃掉。”说完拨弄着自己的牌。
有先见之明的大姐用教训人的口气说,“我就说吧。”雪瑜噢了一声,失望地走开,她紧拽的那根稻草就这样断了,她向窗外望去,天空犹如一片蓝色的湖水,没有任何白云的踪影和飞鸟划过的痕迹。平眼过去是高低起伏的房屋,以及被微风吹动的绿树,行人缓慢地移动步子,还有隐隐约约能听见的马车生。
雪瑜闭上双目,感受阳光在脸上静静地流淌,留下温暖肌肤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