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人是群居动物,惧怕孤独,需要相互依存,渴望被理解和尊重,于是“朋友”便诞生了。真正的朋友,是和你志同道合的人,是能够读懂你的人,是在道义上、内心里能给你支持的人,是危难时可以同舟共济的人,尽管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会关心你、在乎你,你跟他的友谊是真心实意的,与贫富贵贱没有关系。
人的一生会遇人无数,其中有多少人可以成为朋友呢?
1.后台朋友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现代著名作家。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后赴美国、德国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北京大学任教。1935年创办《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主要作品有《吾国与吾民》、《京华烟云》、《风声鹤唳》等。
友情是心灵的休息地,真正的友情只能用心体会,用爱感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著而求,咫尺千里。
莎士比亚说:“人生如舞台。”
人的一生有前台,也有后台。前台是粉墨登场的所在,费尽心思化好了妆,穿好了衣服,准备好了台词,端起了架势,调匀了呼吸。一步步踱出去,使出浑身解数:该唱的,唱得五音不乱;该说的,说得字正腔圓;该演的,演得淋漓尽致。于是博得满堂彩,名利双收,踌躇满志而归。
然而,当他回到后台,脱下戏服,卸下彩妆,露出疲惫发黄的脸部时。后台有没有一个朋友在等他,和他说一句真心话,道一声辛苦了,或默默交换一个眼色?这眼色也许比前台的满堂彩都要受用,而且必要!
人有没有这样的朋友,很重要。后台的朋友,是心灵的休息地,在他面前,不必化妆,不必穿戏服,不必做事情,不必端架子,可以说真话,可以说泄气话,可以说没出息的话,可以让他知道你很脆弱,很懦弱,很害怕,每次要走入前台时都很紧张,很厌恶,因为你确知后台朋友只会安慰你,不会耻笑你,不会奚落你。
况且,在他面前你早已没有形象可言了,也乐得继续没形象下去。人生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这人面前,可以不必有出息,可以不必有形象,可以暴露弱点,可以是全身弱点,这是很大的解放。有此解放,人可以在解放一阵子之后,重拾勇气,重披戏服,再次化妆,再次端架子,走到前台去扮演好需扮演的角色,做一个人模人样的人物,博得世俗的赞美。
2.谈友谊
梁实秋
梁实秋,(1902~1987)原名治华,生于北京,浙江杭县(今余杭)人。现当代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毕业于清华大学,曾留学美国。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等校。创作以散文小品著称,以《雅舍小品》为代表作。主要著作有文学评论集《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译著《莎士比亚全集》等。主编《远东英汉大辞典》。
朋友居五伦之末,其实朋友是极重要的一伦。所谓友谊实即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良好的关系,其中包括了解、欣赏、信任、容忍、牺牲……诸多美德。如果以友谊作基础,则其他的各种关系如父子夫妇兄弟之类均可圆满地建立起来。当然父子兄弟是无可选择永久关系,夫妇虽有选择余地但一经结合便以不再仳离为原则,而朋友则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过,说穿了,父子夫妇兄弟都是朋友关系,不过形式性质稍有不同罢了。严格地讲,凡是充分具备一个好朋友的条件的人,他一定也是一个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反过来亦然。
我们的古圣先贤对于交友一端是甚注重的。《论语》里面关于交友的话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古罗马的西塞罗有一篇著名的《论友谊》,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美国的爱默生,都有论友谊的文章。我觉得近代的作家在这个题目上似乎不大肯费笔墨了。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谊没落的征象呢,我不敢说。
古之所谓“刎颈交”,陈义过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与pythias,David与Jonathan,怕也只是传说中的美谈吧。就是把友谊的标准降低一些,真正能称得起朋友的还是很难得。试想一想,如有银钱经手的事,你信得过的朋友能有几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难之中还肯登门拜记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几人?你出门在外之际对于你的妻室弱媳肯加以照顾而又不照顾得太多者又有几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报李,莫逆于心,能维持长久于不坠者,又有几人?总角之交,如无特別利害关系以为维系,恐怕很难在若干年后不变成为路人。富兰克林说:“有三个朋友是忠实可靠的——老妻,老狗,与现款。”妙的是这三个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最干脆:“我的朋友们啊!世界上根本没有朋友。”这些话近于愤世嫉俗,事实上世界里是有朋友的,不过虽然无需打着灯笼去找,却是像沙里淘金而且还需要长时间洗练。一旦真铸成了友谊,便会金石同坚,永不退转。
大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为好。交朋友也讲究门当户对,纵不必像九品中正那么严格,也自然有个界限。“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于“自轻肥”之余还能对着往日的旧游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边去吗?汉光武容许严子陵把他的大腿压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见,但是严子陵毅然决然地归隐于富春山,则尤为知趣。朱洪武写信给他的一位朋友说:“朱元璋做了皇帝,朱元璋还是朱元璋……”话尽管说得漂亮,看看他后来之诛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构造原是一样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发生突变。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我想一来只是指品学而言,二来只是说不要结交比自己坏的,并没有说一定要我们去高攀。友谊需要两造,假如双方都想结交比自己好的,那便永远交不起来。
好像是王尔德说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是不可能有友谊存在的”,就一般而论,这话是对的,因为男女之间如有深厚的友谊,那友谊容易变质,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谊。过犹不及,那界线是难以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祢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但似乎是也以同性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赖于兴趣之相近与互相之器赏,但年长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点儿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显着几分老成。老气横秋则令人望而生畏,轻薄儇佻则人且避之若浼。单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为他的情感无所寄托,漂泊流离之中最需要一个一倾积愫的对象,可是等到他有红袖添香稚子侯门的时候,心境便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因为淡所以才能不腻,才能持久。“与朋友交,久而敬之。”敬也就是保持距离,也就是防止过分的亲昵;不过“狎而敬之”是很难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谊不可透支,总要保留几分。马克·吐温说:“神圣的友谊之情,其性质是如此的甜蜜、稳定、忠实、持久,可以终生不渝,如果不开口向你借钱。”这真是慨乎言之。朋友本有通财之谊,但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难忘的事是借出去的钱,一般认为最倒霉的事又莫过于还钱。一牵涉到钱,恩怨便很难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长中的友谊都被这阿堵物所贼害!
规劝乃是朋友中间应有之义,但是谈何容易。名利场中,沆瀣一气,自己都难以明辨是非,哪有余力规劝别人?而在对方则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谁又愿意让人批他的逆鳞?规劝不可当着第三者的面行之,以免伤他的颜面;不叮在他情绪不宁时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我总以为劝善规过是友谊之消极的作用。友誼之乐是积极的。只有神仙与野兽才喜欢孤独,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个人独自升天,看见宁宙的大观念,群星的美丽,他并不能感到快乐,他必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的奇景,他才能快乐。”共享快乐,比共受患难,应该是更正常的友谊中的趣味。
3.朋友
巴金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四川成都人。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家》、《春》、《秋》(合称《激流三部曲》),散文集《随想录》等。被鲁迅称为“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
这一次的旅行使我更了解一个名词的意义,这个名词就是:朋友。
七八天以前我曾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说:“在朋友们面前我只感到惭愧。你们待我太好了,我简直没法报答你们。”这并不是谦虛的客气话,这是真的事实。说过这些话,我第二天就离开了那个朋友,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他,但是他给我的那一点点温暖至今还使我的心颤动。
我的生命大概不会很长久吧。然而,在短促的过去的回顾中却有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一点儿光彩。这盏灯就是友情。我应该感谢它,因为靠了它我才能够活到现在;而且把旧家庭给我留下的阴影扫除了的也正是它。
世间有不少的人为了家庭抛弃朋友,至少也会在家庭和朋友之间划一个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过若干倍,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曾亲眼看见一些人结婚以后就离开朋友,离开事业……
朋友是暂时的,家庭是永久的。在好些人的行为里我发现了这个信条,这个信条在我实在是不可理解的。对于我,要是没有朋友,我现在会变成怎样可怜的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朋友们把我救了。他们给了我家庭所不能给的东西。他们的友爱,他们的帮助,他们的鼓励,几次把我从深渊的边沿救回来。他们对我表示了无限的慷慨。
我的生活曾经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爱,多量的欢乐,多量的眼泪分了给我,这些东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这些不要报答的慷慨的施舍,使我的生活里也有了温暖,有了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它们。我并不曾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也投有做过一件报答的行为,但是朋友们却不把自私的形容词加到我的身上。对于我,他们太慷慨了。
这一次我走了许多新地方,看见了许多新朋友。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着看,忙着听,忙着说,忙着走。但是我不曾遇到一点儿困难,朋友们给我准备好了一切,使我不会缺少什么。我每走到一个新地方,就像回到我那个在上海被日本兵毁掉的旧居一样。
每一个朋友,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样苦,怎样简单,也要慷慨地分一些东西给我,虽然明知道我不能够报答他。有些朋友,连他们的名字我以前也不知道,他们却关心我的健康,处处打听我的“病况”。直到他们看见了我那被日光晒黑了的脸和膀子,他们才放心地微笑了。这种情形的确值得让人掉眼泪。
有人相信我不写文章就不能够生活。两个月以前,一个同情我的上海朋友寄稿到《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说了许多关于我的生活的话。他也说我一天不写文章第二天就没有饭吃。这是不确实的。这次旅行就给我证明:即使我不再写一个字,朋友们也不肯让我冻馁。世间还有许多慷慨的人,他们并不把自己个人和家庭看得异常重要,超过一切。靠了他们我才能够活到现在,而且靠了他们我还要活下去。
朋友们给我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我将怎样报答他们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
最近我在法国哲学家居友的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话:“生命的一个条件就是消费……世间有一种不能跟生存分开的慷慨,要是没有了它,我们就会死,就会从内部干枯。我们必须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的花。”
在我的眼前开放着这么多的人生的花朵了。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开花?难道我已经是“内部干枯”了吗?
一个朋友说过:“我若是灯,我就要用我的光明来照彻黑暗。”
我不配做一盏明灯,那么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放散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点温暖。
4.中年的寂寞
夏丐尊
夏丐尊,(1886~1946)原名铸,字勉旃,号闷庵,浙江上虞人。现代作家、教育家、出版家。早年留学日本弘文学院。1930年创办《中学生》杂志。曾和叶圣陶合著《文心》,并译有意大利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有《夏丐尊文集》。
我已是一个中年的人。一到中年,就有许多不愉快的现象,眼睛昏花了、记忆力减了,头发开始秃脱而且变白了,意兴、体力什么都不如年轻的时候,常不禁会感觉到难以名言的寂寞的情味。尤其觉得难堪的是知友的逐渐减少和疏远,缺乏交际上的温暖的慰藉。
不消说,相识的人数,是随了年龄增加的,一个人年龄越大,走过的地方,当过的职务越多,相识的人理该越增加了。可是相识的人并不就是朋友,我们和许多人的相识,或是因了事务关系,或是因了偶然的机缘——如在别人请客的时候同席吃过饭之类。见面时点头或握手,有事时走访或通信,口头上彼此也称“朋友”,笔头上有时或称“仁兄”,诸如此类,其实只是一种社交上的客套,和“顿首”、“百拜”同是仪式的虚伪。这种交际可以说是社交,和真正的友谊,相差似乎很远。
真正的朋友,恐怕要算“总角之交”或“竹马之交”了。在小学和中学的时代容易结成真实的友谊,那时彼此尚不感到生活的压迫,入世未深,打算计较的念头也少,朋友的结成,全由于志趣相近或性情适合,差不多可以说是“无所为”的,性质比较纯粹。20岁以后结成的友谊,大概已不免掺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分子在内,至于30岁40岁以后的朋友中间,颜色分子愈多,友谊的真实成分也就不免因而愈少了,这并不一定是“人心不古”,实可以说是人生的悲剧。人到了成年以后,彼此都有生活的重担要负,人世既深,顾忌的方面也自然加多起来,在交际上不许你不计较,不许你不打算,结果彼此都“钩心斗角”,像七巧板似的只选定了某一方面和对方去接合,这样的接合当然是很不坚固的,尤其是现在这样什么都到了尖锐化的时代。
在我自己的交游中,最值得系念的老是一些少年时代以来的朋友。这些朋友本来数目就不多,有些住在远地,连相会的机会也不可多得,他们有的年龄大过了我,有的小我几岁,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平日各人所走的方向不同,思想趣味,境遇也都不免互异,大家晤谈起来,也常会遇到说不出的隔膜的情形。如大家话旧,旧事是彼此共喻的,而且大半都是少年时代的事,“旧游如梦”,把梦也似的过去的少年时代重提,因了谈话的进行,同时就会关联了想起许多当时的事情,许多当时的人的面影,这时好像自己仍回归少年时代去了。我常在这种时候感到一种快乐,同时也感到一种伤感,那情形好比老妇人突然在抽屉里或箱子里发现了她盛年时的影片。
逢到和旧友谈话,就不知不觉地把话题转到旧事上去,这是我的习惯,我在这上面无意识地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可是这些旧友,一年比一年减少了,本来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少去一个,是无法弥补的。我每当听到一个旧友死的消息的时候,总耍惆怅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