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说,朋友对于你毫无益处;我不过解释,能给你身心利益的人,未必就算朋友。朋友的益处,不能这样掂斤播两地讲,真正友谊的形成,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而是带些偶然,带些不知不觉。在意识层底下,不知何年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咦!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在温暖固密,春夜一般的潜意识中,忽然偷偷地钻进了一个外人,哦!原来就是他!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没有这种愉快,随你如何直谅多闻,也不会有友谊。接触着你真正的朋友,感觉到这种愉快,你内心的鄙吝残忍,自然会消失,无须说教似的劝导。你没有听过穷冬深夜壁炉烟囱里呼啸着的风声吗?像把你胸怀间的郁结体贴出来。吹荡到消散,然而不留语言文字的痕迹,不受金石丝竹的束缚。百读不厌的黄山谷《茶词》说得最妙:“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以交友比吃茶,可谓确当。存心要交“益友”的人,便不像中国古人的品茗,而颇像英国人下午吃的茶了,浓而苦的印度红茶,还要放方糖牛奶,外加面包牛油糕点,甚至香肠肉饼子,干的湿的,热闹得好比水陆道场,胡乱填满肚子完事。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索交”更能表出友谊的骨髓。一个“素”字把纯洁的交情的本体,形容尽致。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像白日包含着七色。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假使交谊不淡而腻,那就是恋爱或者柏拉图式的友情了。中国古人称夫妇为“腻友”,也是体贴入微的隽语,外国文里找不见的。所以,真正的友谊,是比精神或物质的援助更深微的关系。薄伯(Pope)对鲍林白洛克(Bloingbroke)的称谓,极有斟酌,极耐寻味:“哲人,导师,朋友”(Philosopher,Guide,Friend)。我有大学时代五位最敬爱的老师,都像薄伯所说,以哲人导师而更做朋友的;这五位老师以及其他三四位好朋友,全对我有说不尽的恩德;不过,我跟他们的友谊,并非由于说不尽的好处,倒是说不出的要好。孟太尼(Montaigne)解释他跟拉白哀地(LaBoetie)生死交情的话,颇可借用:“因为他是他,因为我是我”,没有其他的话可说。素交的“索”字已经把这个不着色相的情谊体会出来了;“口不能言”的快活也只可采取无字天书的做法去描写吧。
还有一类朋友,与素交略有不同。这一类朋友人多数是比你年纪稍轻的。说你戏弄他,你偏爱他;说你欺侮他,你却保护他,仿佛约翰生和鲍斯威儿的关系。这一类朋友,像你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是你私有,不大肯公开,只许你对他嬉笑怒骂。素交的快活,近于品茶;这一类狎友给你的愉快,只能比金圣叹批“西厢”所谓隐处生疥,闭户痛搔,不亦快哉。颐罗图(JeanGiraudoux)《少女求夫记》(Julietteaupaysdeshommes)有一节妙文,刻画微妙舒适的癣痒(UnChatouillementexquis,uneczema,lncomparable,uneadorablemenl,d’elicieusegale)也能传出这个感觉。
本来我的朋友就不多,这三年来,更少接近的机会,只靠着不痛快的通信。到欧洲后,也有一两个常过往的外国少年,这又算得什么朋友?分手了,回到中国,彼此间隔着“惯于离间的大海”(Estrangingseas),就极容易地忘怀了。这个种族的门槛,是跨不过的。在国外的友谊,在国外的恋爱,你想带回家去吗?也许是路程太远了,不方便携带这许多行李;也许是海关太严了,付不起那许多进出口税。英国的冬天,到一二月间才来,去年落不尽的树叶,又簌簌地随风打着小书室的窗子。想一百年前的穆尔(ThomasMoore)定也在同样萧瑟的气候里,感觉到“故友如冬叶,萧萧四稀”的凄凉(WhenIrememberallthefriendssolinkedtogerher,I’veseenaroundmefalllikeleavesinwintryweather)。对于秋冬肃杀的气息,感觉顶敏锐的中国诗人自卢照邻、高蟾直到沈钦圻、陈嘉淑,早有一般用意的名句。金冬心的“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更觉染深了冬夜的孤寂。然而,何必替古人们伤感呢!我的朋友个个都好着,过两天是星期一,从中国经西伯利亚来的信,又该到牛津了,包你带来朋友的消息。
8.朋友与信
梁漱溟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焕鼎,字寿铭,广西桂林人。哲学家、教育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人心与人生》和《中国——理性之国》。
朋友相信到什么程度,关系的深浅便到什么程度。不做朋友则已,做了朋友,就得彼此负责。交情到什么程度,就负责到什么程度。朋友不长久,是很大的憾事;如同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妇之间处不好是一样的缺憾。交朋友时,要从彼此心性认识,做到深刻透达的地方才成。若相信的程度不到,不要关系过密切了。
朋友之道,在中国从来是一听到朋友便说“信”宁。但普通之所谓信,多半是言而有信的意思,就是要有信用。这样讲法固不错;但照我的经验,我觉得与朋友来往,另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一点也是信,但讲法却不同,不是信实的意思;而是说朋友与朋友间要信得及,信得过。所谓知己的朋友,就是彼此信得过的朋友。我了解他的为人,了解他的智慧与情感,了解他的心性与脾气。清楚了这人之后,心里便有把握,知道他到家。朋友之间,要紧的是相知;相知者,彼此都有了解之谓也。片面的关系不是朋友,必须是两面的关系,才能发生好的感情。因为没有好的感情便不能相知。彼此有感情,有了解,才是朋友。既成朋友,则无论在空间上隔多远,在时间上隔多么久,可是我准知道他不致背离;此方可谓之为信。
9.论友谊
[古罗马]西塞罗
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哲学家。著作颇丰,今存演说、哲学作品《论著与恶之定义》、《论神之本性》等和政治论文《论国家》、《论法律》等多篇,及大批书简。他的著作资料丰富,文体通俗、流畅,被誉为拉丁语的典范。
公民们:
我以为,友谊的基础是美德。别人相信你有美德,所以才与你建立友谊。你若放弃了美德,友谊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我们早已定下了一条保护友谊的准则:不要求他人做不名誉的事。别人求你,你也不要做。为了朋友的缘故而做犯法的事,尤其是背叛国家,那是绝对不名誉的,不容辩解的。所以,请朋友做事,必须以名誉为限。如果确认是名誉的,便应毫不迟疑地去做,并且永远热诚。
我以为那些错把功利当做基础的人,实在是丢掉了友谊的基础。我们愉快,不是由于从朋友那里得到了物质利益,而是由于得到了朋友的爱。如果他们的资助使我们得到了愉快,那是因为其资助是出于真诚的爱。请问天下有没有哪一个人愿意在无穷的物质财富中享受,而不准他爱一个人,同时也不准一个人爱他?只有暴君肯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信仰,没有爱,也没有对人的信任,一切都是猜疑、犹豫、憎恨,这里绝对没有友谊的位置。因为谁能爱一个自己所怕的人呢?谁又能爱一个怕自己的人呢?
哲人恩尼乌斯说:“在命运不济时才能找到忠实的朋友。”不可靠的朋友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在自己得志、飞黄腾达时,忘了朋友;一种是见朋友有难而弃之不顾,逃之夭夭。所以,在上述两种情形之下,仍能想到朋友,而不使友谊丝毫减色的人,才真正难能可贵,才可以称之为神圣友谊。
“我们爱朋友犹如爱自己”——这样说是不恰当的,因为有许多事我们只是为朋友做,而不为自己做。有时去恳求一个卑鄙的人,有时去冒犯一个不该冒犯的人,这些为自己本不值得去做的事,为了朋友便欣然去做。有目共睹,在许多情况下,有美德的人宁肯牺牲自身利益,而使朋友得到欢乐。所以,应该说:“爱朋友胜过爱自己。”
友谊还应该有一条准则:不要为了自己过分钟情友谊、依恋友谊而妨碍了朋友的大事。凡是舍不得离开朋友而阻止、妨碍朋友去尽他高尚的义务的人,不但无知、怯弱,而且简直就不懂友谊。
美德之所以能创造友谊、保持友谊,是因为美德里有和谐,有坚贞,有忠诚,有无私,有明智,有善,有美,有爱。一个人的美德一旦表现出来,便会光芒四射,并且借助这种光芒,照见别人的美德。美德与美德互相吸引,光芒与光芒变相辉映,结果便燃出友谊的光焰。
先看准了朋友,然后再爱他。不要因为先爱了他,就认做朋友。因为,只有心灵值得爱的人,才是值得去结交的人。
10.说朋友之道
冯英子
冯英子,江苏昆山人。曾任上海《大公报》记者,《中国晨报》、《中国日报》总编辑等职,建国后,历任《文汇报》总编辑,《新民晚报》副总编辑,上海辞书出版社编审。以写通讯、特写和杂文见长。著有《苏杭散记》、《长江行》、《穆山集》、《相照集》等。
“朋友”这个名称,在我们这个国家里是古已有之的,古代的“五伦”中间,就有“朋友”这一伦。据后汉的郑玄说:“同师曰朋,同志曰友。”看来朋与友之间,还有一点儿区别。不过时移世迁,现在我们讲的朋友,大抵具有更广泛的意义。“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已经有些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味道了。
交朋友要讲一个“信”字。《论语》讲到“吾日三省吾身”时,第二条就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这个信,就是诚实、不欺之解。朋友而称谓诤友,更要求能诚实、不欺,知无不言,言无不直。因为诤者,争也。能够在朋友面前以言相争,争出一个是非,希望朋友少犯错误或不犯错误,始称得上诤友。至于那些吃吃喝喝者是酒肉朋友,胁肩谄笑者是吃豆腐朋友,同诤友就大异其趣了。
可是要所有的朋友诚实、不欺,也非易事。因为人的地位不断变化,友谊也常常随之升降。刘邦在泗水做亭长的时候,当然同萧何、樊哙之流很有一点儿友谊,但一旦身登九五,他还是相信叔孙通的办法,要大讲“君臣之义”了。陈余、张耳,落魄时患难与共,休戚相关,总算够得上朋友了吧,但后来却变成你死我活的对头冤家。一面信誓旦旦,一面翻脸不认人,“翻手为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面笑”,你得意时锦上添花,你倒霉时落井下石,渐渐变成了后来的朋友之道。无怪乎《今古奇观》中描写的那位楚周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老早就有“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之叹了。有人讲了一句“贫贱之交不可忘”,史家就大书特书,好像从沙子中淘出了黄金一样,也正是这种情况的反映。
我以为倘要真正“信于朋友”,使朋友成为诤友,第一条是大家要有点儿雅量。“闻过则喜”,这样的要求不免太高了一点儿,但闻过则思,不勃然变色,过后算账,这是应当做得到的。尽管朋友们的直言有的偏激,有的片面,是否也想一想他们善良的出发点呢?李逵砍倒了忠义堂前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由于听了不正确的情况,当然是错误的。但原其心迹,他倒是真正维护梁山泊的正义事业的。“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水浒》作者的这首诗,很有一点儿道理。喜鹊容易讨人欢喜,因为它带来的据说都是喜讯;乌鸦总是使人讨厌,因为它哇哇哇叫得刺耳。其实一个人陶醉于自己的盖世功业之时,听几声乌鸦叫,也可以使头脑保持清醒,不无裨益。倘若查查历史,有些伟大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失败于他踌躇满志、忘乎所以的时候?
当然,一个朋友之能否成为诤友,还有他另外的一面,也就是自己有没有勇气。祸从口出,好像已是我们历史的传统。宋末的蒋捷和清代的顾贞观,他们各写过一阕《贺新郎》,一个劝人“节饮食,慎言语”。一个劝人“辞赋从今须少作”。他们这两位先生,一在南宋亡之后,一在清严酷的文字狱时,噤若寒蝉,自可想见。不过今天倘仍然如此,岂不弄错了时代。我们今天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时代,要广开言路,人人献策,倘讲朋友之道,那么人人应当以诤友自任,“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我们当然不讲封建道德规范,不讲资本主义那一套,我们应当讲我们的朋友之道。但诚实、不欺这两条,恐怕仍然是重要的,倘然像西门庆身边的应伯爵,《白毛女》中的穆仁智,那不是朋友,当然更谈不上诤友,那不过是篾片和奴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