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中秋团圆之夜,十五的月亮团团如一轮冰盘,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如此月圆之夜,我却不由想到明日的离别——出嫁后便无法再像如今一般时时得见慈颜了。父亲母亲与哥哥一同来看我,为我送行。未等说上几句话,我和母亲早已哭得泪流满面。
我凝望母亲,她才四十出头,只是素日安居家中锦衣玉食保养得好,更显得年轻些。但因姐姐前些年负气出走,加上这些日子为着我的婚事整日操劳,脸上多了好些寥落伤怀之色,鬓角也添了些许花白,伤感道:“若儿,到了沈家便不似家里能事事由着你了,凡事须得处处留意。好在沈公子是你自己中意的人选,定能与他夫妻和睦。日后要谨记敬重公婆,万不可与他们起争端。”
哥哥亦是面色哀伤:“若儿,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你自己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抬头看见父亲仿佛有些思虑,一直隐忍不言。我知道父亲不是这样犹豫的人,便说:“娘且和哥哥去歇息吧,若儿有几句话要对爹说。”
母亲再三叮嘱,还是依依不舍地和哥哥一起出去了。
父亲不曾想过我会主动要求与他单独交谈,神情微微有些错愕,随即脸上含愧道:“若儿,自从柔儿走后你便一直郁郁寡欢,爹知道你心里定是在怪爹,”父亲见我欲分辩,示意我不要打断他,“柔儿的性子如此倔强,想必明日你成婚是不会回来了。几年过去,爹有时回忆起当日的事也着实有些后悔,只是未曾想到会给你造成如此大的伤痛,久久不能介怀。爹始终觉得是亏欠了你和柔儿的。”
我闻言忙说道:“好端端的爹说这些做什么?自小爹和娘就钟爱我,时常任我由着性子胡来。如今若儿只觉还未及尽心侍奉爹娘便要出阁,心中已是十分不安。”
父亲眼中满是慈爱之色,疼惜的说:“你能有此心意我和你娘便知足了。明日你就要嫁做人妇,是大喜事,爹和你娘已商议过,将那株血珊瑚作为你的陪嫁嫁妆,日后就交由你处置了。”
我心知父亲母亲是过分宠爱我才会如此,只是那血珊瑚实在太过珍贵,若是由我带走只怕不妥,便对爹说道:“爹娘已为女儿置办了丰厚的嫁妆,血珊瑚那种灵药并非寻常易得之物,女儿如何能将其带走?还是放在花府更为妥当。”
父亲摇了摇头:“正因如此爹才想要你来保管它。自小你的灵术就不似易辰和晞柔那般出众,日后没有爹娘的庇护,那血珊瑚对你提升灵术大有裨益;再者说,若是婚后沈公子当真与你举案齐眉,给他用了也未尝不可。”
我见父亲如此为我打算,十分感念父亲的良苦用心,动容道:“爹为若儿思虑周全,若儿无以为报。”
父亲只是长叹了一声:“爹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送走父亲,我“呼”地吹熄蜡烛,余下满室黑暗。毕竟明日便是大婚的日子,我难以入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不觉天色已微微发亮。
我在娘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一早天气倒是极好,碧蓝一泓,万里无云,秋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颦儿伺候我沐浴梳洗完毕将喜服挂到花梨木衣架子上,眼睛扑闪扑闪地说:“二小姐的喜服真好看,颦儿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衣裳。”
的确,这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嫁衣。不单单是寻常嫁衣那般繁华锦绣,珠光宝气,却更多了几分含蓄内敛,温文尔雅,像极了一个江南烟雨里如丁香花一般的含羞少女。我由颦儿伺候着换上了大红喜服,便来到大厅旁的里间偏殿上妆等候。
按照礼制,我出嫁前应是由母亲和姐姐一同为我梳妆打扮,但此时姐姐并未归来,我不禁有些难过。复又想到母亲本就因我出嫁心情郁结,忙收敛了哀容,免得母亲进来时看到又要伤心。
又过了半日,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想必是出嫁酒已接近尾声,母亲也进来亲手为我盖上了红布盖头。我听着母亲隐约的啜泣声心里愈发难过:这位沈公子虽是我自己中意的人选,临出嫁前一刻却也不免十分留恋这居住了十三年的花府,眼前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我竟有些羡慕父亲口中那个不受教的姐姐。
本想再宽慰母亲几句,不想这时沈家的花轿却先到了,我也只得与母亲分别。待外面沈公子拜过了岳父岳母,我任由旁人搀扶着自己,一步步走出房门。
盖头下是如行云流水般的喜服裙摆一起一浮,裙角缀以镶边的明珠熠熠生辉,为的是遇风也不会扬起裙角失了端庄之态。轻轻滑动过同样崭新喜气的大红地毡,我目及之处只余衣摆下那双绣有并蒂莲开的红色绣鞋。我知道此刻沈公子已是近在咫尺,一颗心嘭嘭的像是要跳出腔子一般。
我由颦儿牵引着拜别了父亲母亲。这一刻之后,便算是与花家二小姐的身份再无关系了。
外面迎亲的队伍已是热闹之极,喧嚷吵闹,仿佛又回到了上元节那日的灯市上。我含着泪告别爹娘坐在轿中,四周花炮鼓乐声大作,后面是父亲和哥哥不停地向来往宾客道谢的声音,即便如此,我的耳边仿佛还是萦绕着娘隐约的哭泣声。
也不知走了多久,外面有人喊了声“落轿”,沈公子将我从轿中搀了出来。踢轿门,踏瓦片,接过沈公子递上的红绸,由他引领,踩着红地毡走过无数的台阶,迈过沈府高过人膝的门槛,来到正厅前。
厅内空气郁滞,虽不似外面那般嘈杂却也同样是坐满了人。想到今后这便是我要生活的地方,而那沈公子将成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我甚至有那么一刻的后悔:从此嫁为人妇,那便是另一重光景了……这一晃神身姿仪态也不禁僵硬起来。敬茶、拜堂……我像个**纵着的木偶人一般,终于听见一旁有人喊道:“送入洞房……”便被送入喜房内,又是一番撒五谷之礼后房里所有人才退下。
身边沈麟翰轻轻用秤杆挑起了我的盖头:“你叫……花晞若,日后我唤你若儿可好?”
我看着沈麟翰沉静的面容,只觉四处那样静,连红烛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都清晰可闻。烛光无遮无挡地洒下来,好像浅金色的薄纱,把他笼在梦寐般的光辉里,如雪似霜,明光灿烂。
我只觉心跳得甚快,声音也低得仿佛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但凭夫君做主。”
他低头看着我,我亦瞧着他;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
“自上元节一别我便对你情有独钟,眼中再无旁人。我曾暗自祈愿,若是三生有幸真能娶你为妻,定要一生一世珍爱。”
沈麟翰将我的手握在手心,我眼中倏然温热了起来,泪盈于睫。仿佛是寻到了一生一世的企盼,我亦紧紧握着沈麟翰的手,再不愿松开。此刻我只觉得掌心里一点绵软向周身渐渐蔓延开来,脑中茫茫然的空白,心底却是欢喜的。翻涌着滚热的甜蜜,只愿这样闭目沉醉,不舍得松一松手。
轻软的帷帐委委安静垂地,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中的绮色的欢梦。
次日起床梳洗完毕后便去拜见了公婆。二老待我极好,生怕我在沈家有任何不适之处。我依礼答谢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随后我便带着颦儿在沈府中随意走走,打量着府里的庭院。
沈府的院落虽不似家中那样大院深宅,却也别致静雅,可见沈家的茶庄生意并非我先前想的那般门可罗雀。沈麟翰整日在外打点着茶庄的生意,而我也要开始学着在府中理事了。
这一****午睡刚醒,忽听得外面院中不知因为何事吵吵嚷嚷十分嘈杂。我正欲出门一探究竟,却见颦儿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进来。
“小姐,老爷和夫人出事了,有一伙人为血珊瑚,在花府遍寻不得便大开杀戒,此刻已经到沈家了,小姐速随颦儿逃出去吧!”
我闻言大惊:“你说什么?!爹和娘现下如何?还有哥哥呢?”
“奴婢一概不知。小姐,那些人里既有灵术师又有城中之人,怕是冲着你来的啊!再不走,难道要等刀架在脖颈上引颈待死吗!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我连忙起身,想去看看公婆是否无恙,哪知右腕却被人抓住向后反拧了过去,我登时疼得双腿一软竟坐到了地上。回头一看,对我出手的正是颦儿。
“小姐,奴婢得罪了。那株血珊瑚想必是在你这里吧?你是想现在告诉奴婢此物在何处,还是让奴婢先在你的脸上划两刀?”颦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鱼肠匕首反手握住,刀尖不轻不重的在我的脸上比划着。
“颦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你是疯了么?快放手你弄疼我了……”我见状大惊,本能地想要弯曲右指试图幻出灵气反抗,却发现右手受制于人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
“奴婢并非……”颦儿话音未落就被一声房门推开的闷响打断,一个女子身法轻灵倏忽闪到我面前,如一道光影一般。
颦儿微微一怔,却不想这空当里那女子已经出手,右手凌厉的掌风一下推开了我脸上的匕首,左手四指微微内扣,一束深紫色的灵气瞬间如游龙般环伺在女子左臂。那女子轻轻一挥衣袖,灵气顺势而出击在颦儿胸口。一片青色渐渐由颦儿纤细的颈上蔓延到了面部。
“不要——颦儿!”我在喉咙里嘶哑地低喊,被眼前这一幕骇得动弹不得,大滴泪珠滚落在颦儿已经完全泛着青色的脸上。
望着颦儿此刻已变得空洞无神的双眸,我只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如同刚才女子那一道灵气击在了自己身上。
“晞若。”女子轻声叫道。我闻言一惊,仿佛不敢相信——这声音竟格外熟悉。抬眼望去这才看清那女子上身着碧水色青衫,下着束腰的滚雪细纱衬底长裙,袖子比一般略宽大些。她脸上带着冷然的孤傲,那白皙的肌肤仿若凝脂,两道墨画似的柳眉轻柔淡漠,流露出超乎寻常的平静,直到我的目光接触到那纤长羽睫之下的犀利眼眸——
“姐姐……”
我又惊又惧,眼前只余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