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新年,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发浓,我站在窗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小时候最盼望的便是新年,因为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每到此时,街市上便开始透出喜庆的气氛,府里的上上下下也忙碌起来。下人们把居室打扫一新,悬挂五福吉祥灯,张贴“福”字——兰婆婆的手是最巧的,她总能剪出许多花样逗我开心,寿星、寿桃、鲤鱼跳龙门、五谷丰登、龙凤呈祥……这时,我便会想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样式让婆婆剪出来。
但此时我并无这番心思。兰婆婆还是依着往年的样子剪些时新花样来哄我高兴,我怕自己的伤怀影响兰婆婆的喜悦心情,于是勉强收敛了伤感笑着道:“儿时的事,婆婆竟还记得这般清楚。”
兰婆婆似乎察觉出我兴致不高,将桌上剪好的花样拢了拢道:“左不过是哄二小姐开心罢了。二小姐还是记挂着大小姐吗?自大小姐出走也有三年了,婆婆看着你一日日的消瘦下去,实在心疼。”
我闻言动容道:“婆婆,若儿没事,只是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有些惆怅罢了。还记得那时姐姐和我最喜欢的便是上元节时灯市的花灯,每次总要买上许多,累得颦儿和璟儿拿不动了方肯罢休。”
“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眼光极好,每每挑选的花灯就连老爷看了也是赞不绝口。”婆婆笑道。
“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二小姐可要出去走走?婆婆见你整日在府里闷着,总是不好。”兰婆婆眼睛一亮,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忙对我说道。
“小时候自是贪玩些,如今倒也不怎么想了。”我怕见到那些个花灯不免又要想到姐姐,索性不去看了。
“二小姐,上元节灯市的花灯和集会不仅是为了热闹,更有祈愿的寓意。若是此番二小姐去了也可为大小姐祈福啊,愿她在外平安顺遂,事事如意。婆婆也好久没看过花灯了,陪你一起去,可好?”
我见婆婆为宽解我,想方设法让我出门散心,虽不情愿还是无法拂了她的这番心意,只得道:“也好,那婆婆陪我一同去吧。”
“诶,我这便去回了老爷和夫人!”婆婆见我终于答应了,笑着向父亲母亲房里去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将府里装点成了冰雪琉璃世界。即便如此清冷,还是无法让上元节的热闹褪去半分。
上元节傍晚我和兰婆婆从府里出来,向灯市走去。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此刻看到街市上人群摩肩接踵倒也觉得十分热闹。街上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只是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路来须加意小心。
还未等走到灯市,便已听到商贩的叫卖声、幼童的嬉闹声和街上游人们的谈笑声。果然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仿佛全城的百姓都在这一日从家中出来了。我紧紧地牵着兰婆婆的手,生怕被涌动的人群挤走。
突然,一阵喝彩声从西面传了过来。我闻声望去,想起那是城中才子对诗的地方,不禁有些好奇。
在上元节这一日,灵瞿城除闹花灯外,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对诗会了。每到此时城中才子便会齐聚在灯市西侧的城墙下,两人一组你来我往互为应和,直到一方词穷再无法对出与上元节相关的诗句,另一方即可胜出。城中百姓都说在上元节对诗会上获胜的人来年将迎得极好的彩头,故人们对这边也是颇为关注,丝毫不亚于那盏最大最亮的花灯。
只是从前我与姐姐年纪尚小,对对诗会毫无兴趣,所以仅仅知道有这样一个集会,却从未走近观看过。我虽自小研习药草对诗词并不通晓,不知怎的此刻竟也无意再逛那些花灯,拉着婆婆向对诗会的方向走了过去。
高台周边已围了一群人,我和兰婆婆无法靠近,只得在外围踮脚向前张望。只见台上还剩下最后一组才子在对诗,台下人虽多却格外安静,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我远远地隔着人群并看不十分真切,只听得台上公子如此高声诵读道。那公子话音刚落,便赢得了台下一阵掌声。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另一个背对着我与他对诗的公子并不示弱,也朗声念道。台下的人同样对其报以掌声。
一来二去两人的声调渐渐都变得急促起来。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这——”背对我的公子微微语塞,一时败下阵来,随即拱了拱手道:“沈公子才高八斗,袁某甘拜下风。”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我见那位被称作沈公子的人亦是向背对我的公子拱了拱手,只是因周遭人群喧闹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两人寒暄了几句后便走下台,台下的人群也四散开来。如此,一年一次的对诗会就算是完毕了。我和兰婆婆看着倒也觉得十分新鲜,只是此时天色已晚且又飘起了雪花,唯恐父亲母亲担心,便叫着兰婆婆往回走了。
“二小姐今日一盏花灯都还没有买呢,不如随意挑选一盏带回去,也好讨个吉利。”婆婆见我仿佛并不十分开心,关切地说道。
“不必了婆婆,如今也不知怎的,看那些花灯并不似儿时那样有趣了。”我不欲多逛,只想尽快回府。
婆婆笑道:“二小姐长大了呢。”
正在路上走着,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公子今日真是太厉害了,竟让那大名鼎鼎的袁公子都输得心服口服。”
而后一个声音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侥幸罢了。”
我闻言略微一怔,随即发觉身后说话的正是方才对诗会上获胜的沈公子,见他赢了城中所有才子还不骄矜,我不禁有些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便回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男子身着墨色缎子衣袍,上面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镶边,正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抬眼望去,他沉静面容上水晶珠一样的瞳仁灵动,目光眷恋如绵,迢迢不绝,竟也正专注地瞧着我!
我脸色大窘,脑中轰然一响,不敢再去看他,连忙快步走开。
婆婆在后面不明所以地叫着我,让我慢一些。我哪里肯呢?
雪越下越大,我伸出手去接,让雪花融化在我的手心里,像是瞬间绽放的花朵。仿佛是什么,突然撩动了我的心。我低头,笑意油然而生。
我真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