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头痛欲裂,心绪却已平绪了不少。回想起姐姐昨日对我说的话仍有些困惑,估计此时姐姐应已梳妆完毕,便去姐姐房中打算问个明白。
站在廊中正欲叩门,却见昨日那个店小二迎上前来。依旧是小心翼翼又恰到好处的笑,曼声道:“客官可是在寻住在此处的房客?真是不巧,这位房客一早便出门去了,嘱咐小的知会您一声,今日晚间自会来与您相见。您若有何差遣只管到楼下吩咐小的便是。”
“嗯,有劳了。”我听闻姐姐竟留我一人在客栈独自出门,微微有些诧异,却仍保持寻常神色对他说道。
“小的告退。”店小二垂首道。
我怕孤身一人待在房中不免又要回想起那些伤感之事,索性出门随意走走,倒也可以让自己少挂怀一些苦恼事。
纥涧疆域之广超乎我的想象。姐姐说我们位处纥涧之东,且此处巫药师聚集路人多着青色衣衫,可我在路上走了许久,只零星见到几个身穿其他颜色服饰的灵术师,可见并未走出纥涧之东。放眼望去,仍是一眼望不到边。此处对我犹是陌生之地,我不敢离开客栈太远,见天色将晚便赶忙回去了。
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我并未点灯,只是望着窗子兀自出神。纥涧之东于我而言,会不会是第二个灵瞿城?
是夜,姐姐应约而至,此时我早已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姐姐。
“姐姐,今日你去哪了?怎的走得这样早,都未曾告知我一声。”
姐姐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倦怠:“不过是有事出门罢了。若儿,你今日在客栈可有好好休息?”
随即我将今日在外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了姐姐。姐姐闻言微微一愣,道:“若儿,日后无事还是少出门吧。如今花家在灵瞿城出了这样大的事,纥涧也并非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所在。若是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见到你,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我忿忿道:“分明是那些歹人行事不端,意图抢夺血珊瑚,以至于爹和娘命丧于此。眼下家中仍有许多人生死不明,这些人便是始作俑者!”一想到爹和娘,我的眼泪又滚落下来,一滴滴打在手背上。
姐姐轻轻撩开我哭得粘住眼睛的刘海,眼中亦是泪盈于睫:“若儿,我已有所耳闻,此番花家在凡世生出这许多事端来让巫药师的王多有不满,眼下她不怪罪花氏一族余下的巫药师已是万幸了!万不可再给人机会将我们赶尽杀绝啊!”
“姐姐,为什么?花氏一族在灵瞿城中一向受人尊敬且行事低调,如今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姐姐凄然一笑,“若论尊敬,这世上向来都是拜高踩低的,又有多少人存了真心?何况利益驱使,任凭谁不是野心勃勃?”
姐姐见我低头不语,顿了顿复又说道:“若儿,想必你该记得,爹曾说过灵术师皆以坜尘师为尊,其余灵术师之王无不臣服于坜尘师的王族。他们位于纥涧的中心,巫药师、腾火师、肃金师和敛水师呈众星拱月之势分别坐落于其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灵术师最忌讳的便是与凡人有过多纠葛,而我花氏一族将却将这条禁忌置若罔闻,现下还使灵瞿城动荡不安,惹得心怀不轨之人蠢蠢欲动。坜尘师一族的王若是知晓了这些,你可曾想过我们该如何自处?”
姐姐的话还未说完我已是面无血色,手脚冰冷。我自幼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下,在灵瞿城中也并未见过其他灵术师,甚至母亲也是凡人。回忆起花府在灵瞿城中的地位,不想如今却是完全颠倒过来。如此,我心中总算有几分理解曾在南山遇到的那几个少年巫药师为何会对我们嗤之以鼻。然而,灵瞿城中不仅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夫君啊!难道那些誓言都不作数了么?没有朝朝暮暮,亦没有久长时,我与他的情分便戛然而止……
“姐姐,眼下哥哥和我的夫君都还生死不明,过几日待事态平息了我们就回灵瞿……”
“不可!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巫药师一族的王绝不会坐视不理,定有她的耳目在客栈外面观察我们的举动,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回到灵瞿城反倒要坏事了。若儿,你答应我,切莫做出那些荒唐的举动来!”
我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耐不住姐姐这句话中的寒意。
“那眼下究竟如何是好?”
“等。若儿,此刻我们处境被动,除了等,别无他法。”姐姐的眼神太深,我只觉冷意翩飞。
抬起头向外望去,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蒙昧珠光四散流泻,堂外的草木荒疏气味缓缓涌进。昏寐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的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虫的鸣叫在深夜里越发孤凄清冷,直触的心头一阵阵凄惶。烛火一跳一跃,幽灭不定间散发蜡油的刺鼻气味,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似一声声幽怨的叹息,映着我和姐姐此刻荒凉的心境,幽迷在昏暗的光线中。
日复一日的等待并未让我觅得丝毫转圜的机会,却让姐姐向我道出一件足以让我动心骇目的事。
“若儿,有件事我瞒了你,但我做此举只是为了保全你。如今怕是不能了。”这一日傍晚,姐姐如往常一样归来,只是眉宇中除了疲倦之外多了几分愁态。
我望着窗外渐渐向西落去的斜阳,客栈庭院里有初开的朱槿花,那花本就色彩艳丽,在泣血样的夕阳下更似鲜红浓郁得欲要滴落一般,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风吹过满院枝叶漱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有隐隐逼迫而来的寒意。我朝姐姐淡淡一笑,经历了这些,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
“姐姐,你说便是。”
姐姐面色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对我说道:“若儿,巫药师的王——慕容澜,她想见你,而且怕是与我有关。”
我身上凉浸浸的漫上一层薄薄的寒意,不由得扶住窗棂长叹一声道:“她到底还是容不下我们。只是姐姐,王若是想取我们性命,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只消几个刺客便能了却此事。”
姐姐闻言忙说道:“不是的若儿,王未曾说过要取你的性命!我估摸着她此次召见是想让你日后也为她效力,就……就如同我一样。”
我仍是不解地望着姐姐——我与姐姐的出身和血脉谈不上高贵,在纥涧甚至可以说是低贱,她怎会有机会接触巫药师中最尊贵的王族,还投身于其麾下?
姐姐见我犹似不解,像是鼓起勇气般继续说道:“在我离家那年便来到了纥涧,随即被巫药师的王选中,成为她手下的一个刺客,为她排除异己。”
晚风一丝一丝地拂着脸上绷紧的茸茸的毛孔,天色一分分暗淡下来,出现蒙胧的光亮的星子。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仍是抑制不住地颤抖,只得拢紧手指道:“什么?姐姐,如此说来,这些年你一直都在为王……杀人?”
姐姐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双手用力攥住我的双手道:“若儿,你不懂!这里不是凡世更不是灵瞿,各方势力裹挟其中,刀光剑影无处不在,若想活下来并非易事!况且我在灵瞿时便专攻毒术与暗杀,身为毒药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王正是因此才选中了我啊!”
“姐姐,”我的脸上浮起冰凉的笑意,“即便如此,若是你不肯,又有谁能强迫于你呢?”
“违抗王的旨意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姐姐的脸上划过两抹泪痕,“可我终是……我还是放不下你,若儿,若我不这么做便再无法与你相见!你要我如何做抉择?”
我闻言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化作百花盛开,那样美好与盛大,却错了季节,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
我忽然想起那年姐姐在府中杀死王禄的狠辣与决绝,她眼中的寒意深不见底直令人望而生畏,但那种寒意所带来的恐惧却无关她的灵术强弱。
“姐姐,纵使你有万般无奈,若王也要将我招致其麾下成为她的一枚棋子,我定是宁死不从。”我的声音陡地透出森冷。
姐姐静默片刻,略略沉吟道:“若儿,或许我们都错了。王若是需要刺客,纥涧之东有无数的毒药师任她驱使,不必定要你一个草药师勉为其难。她要找你,许是与爹有关,毕竟你与爹的父女之情比我要深上许多。”
我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不语。爹若还在世,得知这一切该是作何感想?窗外月光澹澹,透过窗纱似乳白轻雾笼于地面。我的心绪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佛窗纱上绣着的散碎冰纹。
夜这样静,我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果真,太静的夜,反而让人的心安定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