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第一个跑来消遣的就是冯罗锅。
偷跑离家,摸出一坛老酒,冯罗锅一进门,就开始捶足顿胸呼天抢地地悔。原来他昨日就听得了消息,却被家里婆娘给羁押住不许出门沾惹这是非。
“方掌柜,没见到你的神通啊!你行,不惹是生非则已,一惹就惹大的啊!强!”
面对着不点客栈里一片的残藉,冯罗锅贴近了脸地细细地看,伸着鼻子嗅,仿佛是哪怕吸进去半点未落定的战斗的尘烟,也是过了干瘾,也是好似的。
方白很是享受这样的赞颂。本来很漂亮地赢了一仗,却要装孙子跟败了似的,也不能跟人炫耀,无人捧场喝彩,已是寂寞至极。现在来了罗锅,虽也不能跟他露底说嘴,但正是罗锅才好,他也不在意那谁输谁赢,只是觉得发生这些就已经很热血澎湃,天大的艳羡了。
这就像是久旱逢春雨,干柴遇烈火,产生了需求,就有人来满足需求,美好的供需关系,自然酒就喝得舒爽。
有了家底,不点客栈更是不屑于做那几钱银子的平常生意,再加上没有修补起来的战场残垣,有着这么一层浓郁的暴戾气场,也无人敢上门去做他们的生意。不点客栈几个懒人乐得逍遥自在。又有冯罗锅那么好的崇拜者,吹吹牛皮,说说热血,人生在那酒酣耳热中真荡起来了,摸着点畅意的感觉,扒上了江湖的门槛边儿,上了路数。这几个一向在边缘出溜的人儿终于找到了自己当主角的优越感,以酒互敬,致敬美好而远大的未来。
这时,萧齐就是边缘人了。连冯罗锅也看低了他几分。原来萧爷为了那锭金子连出手都没出手。在罗锅眼里,这就是顶低级的庸俗啊,是没真本事的暗示。罗锅那仰视的态度变了平视,对萧齐倒没什么影响,他凑着热闹一起喝酒,一样酒到杯干,却无法分享到方白他们热气腾腾的血脉澎湃。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功夫不弱,干嘛要躲着盔子?还要去求宋家庄帮忙?”
被萧齐评价为“功夫不弱”,连方白也不能不有点小得意,不过她还要表现得更不屑才能显得更高傲:“我本来就不弱。”当然这话若是她以前说,连小二大概也会打个折扣,冲着她是掌柜的面儿才信个一二分安慰她,可现在客栈里的几个人却没人能驳她是吹牛。
“可是我爷教过我,功夫再高也要躲着那搏命干架的人。你比不上那样的人的命冲,人家敢扔本,命丢了就丢了,咱不敢啊,人家自然赢面大。”
萧齐点点头,老夭拍案叫绝,“咱爷见识高。盔子那贱命,没人稀罕,人家敢扔,你再狠也拼不过连命都不要的啊!”
萧齐却想,其实以方白应变的本事,盔子怎么算,都不该是对手。
方白又说:
“我爷还教我了,要在江湖混,首先要有命混。活得长才有的混。没有把握的架别打。惹不起的是非别惹。这就是我看中老夭的地方。老夭,你行,你肯定怎么都能活下去;罗锅你不行,你这性子肯定第一个死。所以你千万别进江湖,就旁边看个热闹,敲边鼓都要小心点儿”。
罗锅听着,只管嘿嘿傻乐。而大少不甘被忽视,急急地问:
“那我呢?我呢?”
方白一捂脸,“大少!你呀,”面对大少热情洋溢的脸,说出这话就是方白也觉得很艰难,“还是去找个地方做私塾先生吧!”
旁人俱笑倒,大少闷红了脸,也驳不上话来。
萧齐上来给他解了围。
他递了把白剑门丢在客栈里的剑给大少,“你舞一套白剑门的剑法出来,我试试你的功夫。”
大少受宠若惊,乖乖接了剑,离了众人,有些羞涩地站在空场中,说:
“那我就舞一套平剑诀。”
说完,拉开架势舞起来。那果然是舞剑,甚是好看。大少近日遭落魄身形有点委顿了,可到底是生在武家,青春年少身材修整,一动功夫,就有精气神了。只是这一套剑诀舞下来,就是好看,半点暴力气儿都没有。
萧齐在旁看着,给他做注:“平剑诀是白家功夫修身练气用的,所以平和也是对的。白家的仄剑诀才主攻。”
大少收了式,听萧齐这样说,老夭他们又在旁起哄,扭捏一番,又摆起架势演起仄剑诀。
若说大少的平剑诀还有些上道,甚至可以说有些大家之气,到仄剑诀上似乎就跌了一个跟头,完全站不住的样子了。
方白忍不住摇头。不过这让她想起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正好问萧齐:“白家练气的功夫还是正道,可是这应用起来的仄剑诀,却一味走快攻狠辣的路数,有点邪气,什么缘故啊?”
萧齐道:“白剑门开宗立派不过三代,他家祖上师承是道家功夫,平剑诀不能完全说是自创,可是仄剑诀却是白家第一代掌门自创的剑法,很有些独到之处。只是大少性格和这套剑法实在不相容,所以显不出它精髓之处。”
忽然萧齐出手了,一闪身切近大少舞得团团乱的剑光里,一根筷子点中大少肋下期门穴上,大少“哎呦”一声,剑脱手而落,人委成一团软下来。
萧齐收了筷子,扶起大少,给他揉揉后背,顺过气来。萧齐问方白:
“你怎么知道期门是他们的罩门?”
方白酒也是多了,不答,反而就手抄起剑来,跃起落地照大少演的也舞起仄剑诀。她舞得不真,也不好看,似是而非,却像是熟极。方白的功夫就像是老夭说的,三个字——不中看!姿势动作哪里可省俭偷懒的她一个也不拉下,可即使这样,她却把那仄剑诀该有的快攻狠辣的味道舞出来了。萧齐正想着,听方白一声“来攻”,萧齐应声出筷,方白也未真躲,萧齐的筷子一定是戳中了,只是方白剑并未落地,一个反手撩,萧齐松了手,筷子被一斩两断,掉到地上。
方白收了剑,得意地笑。“是他们练岔了,期门才是罩门。”方白拍拍大少,“大少练的不算岔,所以你没事,别人伤你这儿也伤不狠。仄剑诀练得越狠的,这里就越弱。多练练平剑诀,动动脑子改改仄剑诀,这里就没事了。”
萧齐似有所悟,不做声在那里琢磨了。大少却不懂,问方白。方白才说:
“你家是用剑的,知道用剑怎么看高低吗?”
大少没想过,说不知。
方白道:
“剑呢,就是手臂的延长。跟刀主劈砍不同,它其实更像带刃的拳头。练剑好,就要练到人剑合一才好。有的人呢,只会用胳膊御剑,那是末道,他和剑才合了一只胳膊。再好一点呢,有人用腰御剑,那就是合了半身了;当然会用屁股御剑的,就又比用腰的高了那么一点点。剑练到最高处,是用脚尖御剑。力自脚底贯穿全身至剑尖,身与剑二者合一,所谓的一贯长虹,不是指你的剑舞得顺溜好看,而是内气行力连成一线,不能断,行剑自然就如行云流水,身即剑,剑即身,缠绵不断了。你家的剑法啊,就毁在这个仄剑诀上了,急功近利,主近攻,攻击力强伤人狠,可是把气给截断了。期门穴本要空虚,才便利气上行下收,你们却把这里练成贮气发力的地方,自然成了罩门。”
这番话说得众人对方白刮目相看。从没听方白论过武,虽然这几个听众都算是武的门外汉,可听得貌似很有道理的样子,不由得点头称是。萧齐倒不惊讶,他见识过李童的功夫,想方白再没出息,自小家传身教,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只是她说得浅白,不弄玄虚,直指关节,有点意思。
只是那个问题又回到了萧齐脑中:方白和白剑门,到底有什么关系?
萧齐已经算是一个杂家了,对各家门派的功夫都有所涉猎。只是白家的剑法在他看来还入不得他的眼,所以了解不深。可是方白却似乎仔细研究过。就像她挑衅白剑门迎战之前表现的那样,她确实胸有成竹。她怎么会那么熟悉白剑门的功夫?而认识方白也数月了,方白的暴力蛮勇今日才爆发出来,似乎也是特别针对白剑门才爆发的。这些疑问,萧齐很好奇。
在宋家庄能否买到答案呢?或者宋家庄现在也很想收买这些答案吧。
萧齐看,老夭在那里酒醒了大半一样,机灵地竖着耳朵听,生生记下,似乎已经准备着去卖钱了。萧齐想,今晚方白说的这些,倒是还真值点价钱。不过最好还是提醒方白阻住老夭,先别去卖吧。萧齐有预感,和白剑门还只是开战而已,远远没有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