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把好女人嫁给蹩脚丈夫的事比喻成“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清初女诗人贺双卿的命运用这句话概括是再合适不过了。虽然贺双卿被他的“牛粪”丈大折磨得花颜凋零,可她的诗才却在艰难中越磨越显出色,透出一种别样的艳丽。
康熙五十四年秋天,江苏丹阳四屏山下的一户姓贺的农家又添了一个女儿。这是贺家的第二个女儿,所以取名双卿。小双卿十分乖巧,很少哭闹,常常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四面观望外面的世界。她似乎知道家境贫困,父母整日为生计奔忙,无心多关照自己,于是乖乖地生长着。小双卿在不知不觉中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别看她并不爱多说话,可说起来有板有眼、很有慧性。双卿的舅舅在镇上的学馆做杂役,镇子离贺双卿的家不远,没人照料的小双卿,常常一个人“吧哒、吧哒”地跑到学馆悄悄站在窗外偷看。里面的学生读书,她也跟着“伊伊呀呀”地模仿。还学得饶有趣味。后来学馆的先生看到这小姑娘聪明好学,就破例同意她进课堂旁听。小双卿高兴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一下课就忙着为先生递水送茶,夏日打扇赶蝇、冬日添炭拨火,以感谢先生的特别关照。就这样,小双卿免费在学馆旁听了三年,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入了吟诗作文的门。
三年过去,贺双卿十岁了。妈妈认为姑娘大了,整天在外跑来跑去,象个疯丫头没样子,将来怕嫁不出去,于是不再让她天天往镇上学馆跑,而让她留在家里学针线女红。小双卿不知道怎样反抗母亲的意思,因为村里其他的小姐妹都是轻易不出家门的。大多数女子都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照常嫁人生孩子做母亲,贺家能让双卿在外面跑上了几年,已算够开放的了。
在家跟着妈妈做家务,心里仍是放不下学馆里的笔墨诗文。她央舅舅买来纸笔砚墨,一有闲暇,便坐在饭桌边写诗作文。还请舅舅把她的习作带到学馆请先生批改,先生常在她的习作上批下鼓励之句,也深为她的飞速进步暗暗称奇。
田里的庄稼种了又收,收了又种,转眼贺双聊已经十八岁,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善诗能文的内秀使她较其他的乡村姑娘多一份含蓄和深度。贺双卿虽然有出色的诗才和气韵,可在乡下人眼里这些一钱不值。贺家父母也不觉得自家女儿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他们便自作主张将双卿嫁给了邻村的周大旺。周大旺也是农户出身,只知道埋头种庄稼,贺家父母看中的是他身强力大,是个庄稼好手,认为女儿跟着他过日于实在。
周大旺体壮如牛,脾气火爆,斗大的字不识一石。与贺双卿的体质纤弱、性情柔怯和才学俊秀,形成了极不和谐的对比。新婚的贺双卿望着陌生的丈夫,感觉自己被抛到了荒野上,以后的命运不知是吉是凶。
新婚燕尔,周大旺对温雅纤秀的妻子十分着迷,夜夜抱着她揉搓个没够。虽然没有轻言蜜语,可他那宽厚的胸膛、结实的双臂,让贺双卿体会到一种坚实的爱护,虽然没有书本上那种才子佳人般的浪漫,遗憾之下她也略微有一些满足。反正农家姑娘都是这样嫁人的。
可进入周家三天后,贺双卿开始尝到一些苦涩的滋味。婆母杨氏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年轻守寡,一个人将独生儿子周大旺苦撑着带大,现在媳妇进门,儿子竟然一头迷了进去,到她这个做娘的跟前来的时候少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她把恨算到了贺双卿头上,认定是这个狐狸精抢走了她儿子的心,便开始鸡蛋里面挑骨头地找岔子了。新媳妇第三天开始下厨,贺双卿用心地为婆婆做了一碗糖心汤团,小心翼翼地端给了婆婆。杨氏装腔作势地接过来,用汤匙舀了一颗送进嘴里,刚咬了一口,突然眉头一皱,“扑”地一声将吃进嘴里的汤团用力吐了出来,同时将手中的碗重重地朝桌上一嗑,随即站了起来,大怒道:“你这小娼妇想烫死我啊?做汤团哪里要放这么多糖的,纯粹想败了我们周家不是?真是个扫帚星!”
那颗吐出的汤团正吐在贺双卿的裙裾上,她猛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顿臭骂劈头盖脸地砸来,把她镇得不知所措,豆大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啧啧!老娘说几句都不行了?告诉你,在这里还是老娘当家,由不得你随心胡来,还不把地上的东西快快收拾起来,圈里的猪、栏里的鸡还要喂哩!咱们庄户人家,可养不起闲人!”杨氏仿佛还没有发泄够,对着贺双卿又是一顿训斥。接着又转过头,朝房里的儿子大声嚷道:“旺儿,天天守着媳妇就能守出谷子来啊?还不下田干活去,看你懒成什么样子了!”新婚夫妻刚刚歇了三天,杨氏心里就窝下了一大团火,她觉得儿子都快被媳妇带坏了。
者实巴交的周大旺从小听惯了母亲的调摆,这时自然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扛了锄头下田,心中还把气恼怪到了妻子身上。觉得母亲发火,自己挨训都是她惹出来的,不由得就将对妻子的爱怜减少了一半。
从这一天开始,贺双卿便日日在婆母的压制下生活了。家中清扫、煮饭、喂鸡、养猪、舂谷之类的杂活都落到她的头上。她原本身体孱弱,在娘家就很少做这些事。乍一开始还适应不下来,不是忘了这样、就是漏了那样,忙得焦头烂额,一旁坐着的婆母不但不帮上一把,还嫌她手脚太慢,这里不是、那里不对。
开头贺双卿在婆母那里受了委屈,还向丈夫悄悄诉说,想从丈夫哪里得到些抚慰。可是慢慢地丈夫听信了婆母的编排,也认定是贺双卿笨拙懒惰,常站在母亲一边来帮着叱责妻子,贺双卿伤心至极。
既然无处诉苦,贺双卿想到了从娘家带过来的纸笔,只好把满腔的忧怨倾诉在纸上,形成一首首滴血含泪的诗篇。
其一:
命如蝉翼愧轻绡,旧与邻娥一样娇;
阿母见儿还识否?苦黄生面喜红绡。
其二:
冷厨烟湿障低房,爨尽梧桐谢凤凰;
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虽艳奈何霜。
其三:
雪意阴晴向晚猜,床前无地可徘徊;
纵教化作孤飞凤,不到秦家弄玉台。
诗句叙述着她的苦命与无奈,可她无力抗争,甚至还努力做一个克尽妇道的好妻子,向粗俗的丈夫暗付一片柔情。丈夫外出打柴,她在家中牵挂担忧;家中无钱交租,她典尽自己的衣裙,尽量为丈夫留下敝体的棉衣,这点点滴滴的柔情都记在了她的诗中:
其一:
编纫麻鞋线几重,采樵明日上西峰;
乍寒一夜风偏急,莫向郎吹尽向侬。
其二:
今年膏雨断秋云,为补新租又典裙;
留得护郎软絮暖,妾心如蜜敢嫌君。
尽管贺双卿抛出一片苦心,可那个笨拙粗俗的丈夫一点也体会不到。反而在母亲杨氏的唆使下,不断地折磨妻子。一天,贺双卿清扫了屋里屋外,洗完一大盆衣服,又喂完鸡猪,刚想坐下来稍事歇息,婆婆又在院子里喊道:“趁着不到做晌午饭,快把那箩谷给舂了,还想等到日头落西啊!”贺双卿从不敢违抗婆婆的指令,赶紧走到院子里开始舂谷。舂谷的石杵又大又重,她舂了一会儿,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只好抱着杵休息片刻。正在这时,周大旺从地里回来。一进门见妻无力地站在石臼边,抱着石杵一动也不动,便以为是她偷懒怠工,竟然不加思索地走过去,一把把她推倒在石臼旁。石杵正压在了她的腰上,贺双卿痛得好半天都爬不起来,痛苦的眼泪却还不敢当着丈夫的面流出来。
好不容易挣扎着舂完谷,又到了做午饭的时间,贺双卿来不及喘口气,便下厨房煮粥。粥锅坐在灶上,她则坐在灶坑前添柴烧火。浓烟一熏,加上过度的疲劳,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只好闭上眼靠在灶台上。就在这工夫,锅里煮着的粥开了,溢出锅沿,弄得灶声上一片狼藉,还有几点热粥溅到贺双卿的脖子上,把她烫醒,睁眼一看,不由得低低地惊叫了一声。机敏的婆婆闻声探进头来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吼骂道:“你这个小贱人,如此糟蹋粮食,这日子还过不过啦!”贺双卿早已听惯了她的呵叱,此时自己又确实全身无力,便不理睬她,只是埋头清理灶台。杨氏一见媳妇那种对她要理不理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一把抓住贺双卿的耳环,用力一扯,把她的耳垂撕裂开来,鲜血流满了肩头。贺双卿仍然不敢反抗,却默默地咬牙忍住疼痛,照常乖乖地把饭食端到屋里,丈夫和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坐下就大吃大嚼起来。
贺双卿患有严重的疟疾,在周家得不到调治,忽冷忽热经常发作,把她折磨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丈夫对她也就越来越讨厌了。有一次她提着竹篮去给田地干活的丈夫送饭,路上突然疟疾发作,倒在地上不停的寒战,好不容易挨了过去,她又跌跌撞撞向自家的田头走去。周大旺干活干得有些饿了,左等右等不见妻子送饭来,窝下了一肚子火。终于看见了妻子的身影,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顿时来了火气,顺手摸起身边的锄头便向贺双卿砸来。贺双卿大吃一惊,连忙丢下饭篮就往回跑去,脚下轻轻飘飘,头却昏昏沉沉。一路摔倒了好多次,才勉强摸进了家门,幸好婆婆不在家,她倒在床上大哭一场,忍不住起身和泪填下一阙“孤鸾”词: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慷梳,乱里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折痕边断丝双损;王腕近看如兰,可香腮还嫩。
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熏尽。东风却嫌迟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将近。
繁重的劳作,丈夫婆婆的欺凌,日日消损着贺双卿的花颜玉容,却磨不尽她的锦秀才情。纸用尽了,便在破布残片上写,笔磨秃了就用炭棒代替。婆母多次淫威大发,将她的笔折断,诗槁烧毁,可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她写诗的激情。也不在乎流下什么传世之作,她只为了用诗句渲泄悲郁、点染生活,为她枯萎的生命添一抹亮丽的色彩。
真情的表露,不经意的锤炼,贺双卿的诗词技巧不知不觉中臻于成熟。如她的一阙“凤凰台上忆吹箫”,巧用叠字抒情写意,堪与词作大家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句媲美,并将她后半生的酸楚尽相倾诉: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还尚,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
青袅袅青,问天不语,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