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时,钱塘(今杭州)西泠桥畔一户姓苏的人家生下一女,取名小小。这女孩长得眉清目秀。聪慧过人。父亲吟诗诵文,她一跟就会,亲戚朋友都夸她长大后必成为才女。
小小六岁时,父亲不幸病故。为了生计,小小的母亲忍辱为妓。几年的精神折磨,使她身心交瘁,小小十岁时,母亲竟一病不起。临终时,她把小小托付给贾姨妈:“我的心是干净的,但愿小小莫负我!”几年过去了,小小已长成一个美丽的少女。小小从小喜爱读书,虽不曾从师受学,却知书识礼,尤精诗词,信口吐辞,皆成佳句。
小小还酷爱西湖山水,她将自己住屋布置得幽雅别致,迎湖开一圆窗,题名“镜阁”,两旁对联写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每天,小小总在西泠桥畔散步,眺望涟涟碧波,点点水鸟,她会情不自禁地吟诗放歌,倾吐心中的情愫。那时的西湖,虽然秀美,但还未经人工开发,山路曲折迂回,游览辛劳,她便请人制作了一辆小巧灵便的油壁香车。坐着这车,可以去远处。车子灵巧,人儿娇美,穿行于烟云之间,恍如神女下凡。沿路行人议论纷纷,啧啧称奇,猜不出她是何等人物。苏小小旁若无人,一路行一路朗声吟道: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传妾姓苏。
苏小小的名声传开了。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慕名而来。僻静的西泠桥畔顿时热闹起来。小小原想以诗会友,交几个酷爱山水的知己,不想来访者多是些绣花枕头烂稻草——衣冠楚楚的蠢才,十有八九被她奚落出门。钱塘城内巨富钱万才数次登门,愿以千金娶小小为侍妾,也被小小拒绝。钱万才失了面子,发狠道:“你有才貌,我有财势,惹恼了我可要小心!”贾姨妈劝她:“不妨寻个富贵人家,终身也有了依靠。”小小道:“人之相知,贵平知心。岂在财貌?更何况我爱的是西湖山水,假如身入金屋,岂不从此坐井观天!”贾姨妈担心小小母亲留下的积蓄用尽,将来生计无着。小小说:“宁以歌妓谋生,身自由,心干净,也不愿闷死在侯门内。”贾姨妈叹息道:“姑娘以青楼为净土,把人情世故倒也看得透彻!”如此又过了几年,母亲的积蓄终于用完。小小二话不说,操琴谋生,顿时成了钱塘有名的歌妓。冬去春来,莺飞草长。
一日,苏小小乘油壁车去游春,断桥弯角处迎面遇着一人骑马过来,那青骢马受惊,颠下一位少年郎君。小小也吃了一惊,正待下车探视,那少年郎君已起身施礼。小小过意不去,报以歉然一笑。这郎君名叫阮郁,是当朝宰相阮道之子,奉命到浙东办事,顺路来游西湖。他见小小端坐香车之中,宛如仙子,一时竟看呆了。直到小小驱车而去,阮郁才回过神来,赶紧向路人打听小小的来历住处。当他得知小小出身于妓家时,不禁叹一声“可惜”。阮郁回到住处,小小的身影总是浮现在眼前,茶食无味,辗转难眠。他想,既是歌妓,与她相识一番,也是人生乐事!第二天一早,阮郁骑着青骢马,叫人挑着厚礼,径直来到西泠桥畔。恰好贾姨妈出来,阮郁道:“晚辈昨日惊了小小姑娘,容我当面谢罪。”贾姨妈见他不似一般王孙公子气盛无理,便进去通报。小小因游湖劳累,今日一概谢客。她倚在床边,不知怎的。总想起昨日遇见的那少年郎君。忽听说此人到来,心中一喜,说:“请。”阮郁斜穿竹径,曲绕松柳,转入堂内。小小从绣帘中婷婷走出,四目相视,双方都暗含情意。阮郁英俊税洒,举止文雅,言谈中对西湖山水赞不绝口。小小道:“你既爱湖山,请到楼上镜阁眺望。”镜阁墙壁上贴着小小书写的诗,阮郁念到“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时,不禁叫好,对小小更添了几分爱慕之心。阮郁沉吟片刻,依韵和了一首。小小知他是有才之土,便叫侍女摆开酒肴,两人对饮起来。阮郁本是风流才子,此刻面对美景,趁着酒意,随口吟出不少佳句。小小更是喜欢,停杯抚琴,曲调悠扬缠绵,传递着眷恋之情。
此后一连几天,小小和阮郁都在断桥相会。一个驱车前往,一个骑马相随,沿湖堤、傍山路缓缓而游,好不快活。贾姨妈见小小和阮郁一见钟情,很是高兴,夸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小说:“他是相国公子,我是青楼歌妓,知人知面难知心啊!”等阮郁又来时,心直口快的贾姨妈当着小小的面,问阮郁会不会变心。阮郁紧执小小的手,指着门前的松柏道:“青松作证,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小小与阮郁来到西泠桥头,正当夕阳西下,飞鸟归巢之时,周围一片静谧,小小激动地轻声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当夜,由贾姨妈作主,两人定下终身。之后,选了个黄道吉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办了婚事。阮郁成婚的书信送到家中,阮道气得差点昏倒: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妓,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但山高水远,一时又奈何不得。阮道老谋深算,强按怒火,写了封信,连同一份厚礼,派人送至钱塘,交给阮郁。信中写道:小小既是品貌双全的才女,他并不反对这门婚事。还提醒阮郁不可贪欢于夫妻之情而荒了学业。阮郁、小小见阮道说得通情达理,才放下心来。过了些时日,阮郁又接到家书,说阮道因受风寒卧床不起。小小急忙打点行装,催阮郁回去探亲。阮郁赶回家中,见父亲安然无恙,不由奇怪,阮道怒骂道:“你被践女迷住心窍,我不略施计,你如何能回来?”不由阮郁分说,命家人将他关进书房。阮道又作主,为阮郁另择名门闺秀。阮母道:“等你完了婚事,取了功名,再娶几个侍妾,也非难事,想那姑娘也不会怪你失信薄情吧?”阮郁低头不语。小小自阮郁去后,整日足不出户,左等右等总不见阮郁的信息。“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小小只能吟诗以解愁闷。
春去夏至,小小才接到阮郁的信。只见她脸色苍白,双手微颤,眼里噙着两滴泪花,良久,才吐出一句:“原来如此!”入夜,小小独自关在房中,饮一阵酒,抚一阵琴,间或抽泣几声,直到深夜才没了声响。贾姨妈放心不下,破门而入,小小已醉倒在床上,泪水湿透了枕巾。清晨,小小摇摇晃晃跨出家门,来到西泠桥上,望着湖上娇艳的荷花独自出神。贾姨妈跟了出来,扶住小小:“男女之情往往薄似烟云,短似朝露,你千万要想得开,身体要紧。”小小似答非答道:“我的心是干净的!”
从此以后,小小脸上少有笑容,性情变得更为冷峻孤傲,接待客人,言语之间更多调侃的冷笑。不想,倒反而传出个“冷美人”的名声。小小对山水的痴恋未变,只不过,她不再到热闹的景区,而专去人迹稀少之处。这一日,时值深秋,她来到红叶满山的烟霞岩畔。忽然,前面传来“叮当”凿石之声,她正要避去,那边有人喊骂,争闹起来。小小循声寻去,迎面是一个形如石屋的大石洞,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丁挥着皮鞭,正在殴打几个石匠。小小心中不忍,喊道:“光天化日之下,为何打人?”家丁见小小仪态非凡,弄不清她是何等人物,停手道:“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在此督促石匠完工!”原来,富豪钱万才为了讨他老娘欢心,在这五屋洞壁上凿刻石罗汉三百六十五尊,以示他老娘天天敬佛、求取保佑之意。老娘七十寿辰将临,而石罗汉尚未完工,所以家了赶来催促。小小见石匠们衣衫褴楼,疲惫不堪,便向家丁求情,宽容期限。钱万才正巧赶到,他冷言道:“苏小小,你过去不卖我的面子,今天倒要我赏脸!”小小道:“敬佛,心诚则灵,何苦难为这些匠人呢?”钱万才好笑道:“你便是我的佛,你若肯跟着我,我便依你,如何?”说着,来搂小小。小小怒极,顺手给他一个巴掌:“佛面兽心的无耻之徒!”钱万才暴跳如雷,一边喝令家丁动手鞭打匠人;一边抓过一条皮鞭扑向小小:“身为妓女,才是无耻,今天我非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住手!”突然山坡上跳下一个人来:“以势欺人,你眼中还有王法吗?”钱万才定睛一看,来者是一贫寒书生。手一挥说:“我的鞭子就是王法,给我打!”家丁们一拥而上,鞭子劈头盖脑的问那书生飞去,却不料家丁们手臂一阵酸麻,落下的鞭子纷纷向四周甩出。还没等家了弄清是怎么回事,脚底被什么一绊,一个个都跌倒在地,他们翻身爬起,又向书生扑去。那书生身形一矮,双拳齐出,一阵风似地又把一群家丁打得瘫倒在地。家丁们这才领教,那书生的武功好生了得!鼻青眼肿的家丁们哼哼着,再也不敢动弹。钱万才的气焰顿时减了大半,但他还扬着鞭子,“哇哇”乱嚷。书生一纵身,跃到钱万才身边,伸手捉住他的手臂,钱万才痛叫一声,撤鞭软倒,连喊:“英雄饶命!”书生微微一笑:“命,你只管向你的佛去要,我只要你不难为匠人,让他们安心凿完,如数付给工钱!”“遵命!遵命!”钱万才连连点头应允。“还有,你也不许难为那姑娘!”书生的手握了一下,钱万才杀猪般叫了起来:“一定!一定!”书生这才放手。钱万才带着家丁,抱头鼠窜而去。石匠们向书生拜谢,书生道:“你们雕刻出如此精细的石罗汉,为湖山增色,我能饱此眼福,倒该谢你们呢!”小小从没有见过如此豪爽仗义之人,不由大为敬慕,忍不住上前道:“钱塘苏小小,拜谢先生相助。”书生回礼道:“学生鲍仁,久闻姑娘芳名,今日相识,果然名不虚传。”小小道:“如无不便,请到寒舍一叙。”鲍仁爽快地答应了。小小家门前已等候着许多富家子弟,香车一到,便你请我邀,争闹不休。小小道:“我今日已自请贵客,诸位请各自便。”小小请鲍仁直人镜阁,亲自斟酒道:“先生文武双全,心胸磊落,为何不去报效国家呢?”鲍仁道:“动乱之际,有力难效,何况我是将功名视作草芥的!”小小道:“有为民作主之心,则英雄有用武之地。倘不能如愿,再复归山林,浪迹江湖为时未晚!”鲍仁道:“我恃才反愚,经姑娘轻轻点拨,茅塞顿开。只是我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从何说起?”“先生如不嫌弃,我愿助你赴京都应试。”小小取出百两银钱交给鲍仁,鲍仁慨然收下,深深一揖告辞:“姑娘之情,深于潭水,我鲍仁永生不忘。”“小小在此静候佳音!”说罢,小小亲自送鲍仁出门。鲍仁去后,钱万才放出流言蜚语,百般诋毁小小,小小对贾姨妈说:“任他倒尽污水,不能伤我一根毫毛!”贾姨妈道:“总要防着点才好。”
转眼到了雪花纷飞之时。上江观察使孟浪途经钱塘,他久闻苏小小盛名,便叫了一只楼船,派人去唤小小来陪饮助兴。过了一会儿,差人禀报,小小被人请去西溪赏梅了。孟浪十分扫兴。第二天,差人早在苏家候着,一直等到深夜,小小喝得酩酊大醉被待女扶了进来。差人又去回复,孟浪很是恼火:“如明日再推三推四,决不饶恕!”第三日,差人再去,侍女说姑娘醉卧未起。
差人发急道:“再不去,孟老爷要给她颜色看了!”小小在里间听见,理也不理。孟浪闻讯,勃然大怒。他少年得志,本不把个妓女放在眼里,如今连连碰壁,便摆出威风,要让小小吃点苦头。孟浪便与县官商量。这县官老爷是钱万才的舅舅,对苏小小早已怀恨在心,现在上面有人出头问罪,自然照办。县官派差人传唤小小,速到孟观察使船上赔罪,而且必须是青衣蓬首,不准梳妆打扮。贾姨妈怕小小惹祸吃亏,劝她屈就应付。
小小道:“这班狗官老爷,我与他们毫不相干,有什么罪可赔!”正说时,差人“呼呼”地打上门来,贾姨妈和侍女们吓得发抖,小小坦然道:“也罢,我去走一趟,省得家中不安宁。”临行前,她从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孟浪邀了府县宾客在船上饮酒赏梅,忽听苏小小来了,赶忙正襟危坐,盘算着给小小米个下马威。随着一阵麝兰香味,小小如仙女船飘进船来。满船人都被小小美丽的容貌、冷峻的神态震慑住了。
静寂了好久,孟浪才干咳一声道:“苏小小,你知罪么?”“我是烟花中人,哪里知道老爷们会对我如此厚爱,三请而不敢来,竟成大罪?”只一句话,孟浪便无言以对,只得威吓道:“你要求生,还是求死?”小小调侃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全在老爷手中,我怎能自定?”孟浪不禁得意起来:“利嘴巧舌,并非实学,我倒要看看你的真才如何。”他要小小以梅为题赋诗。
小小不假思索,信口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诗意隐含眼前之事,且又不卑不亢,孟浪不由暗暗折服小小的才智。孟浪性子虽烈,倒还有几分惜才之心,他见小小楚楚动人,便息了怒气,搀过小小,邀她人席。县官在一旁冷笑,他受钱万才之托,早就想加害于小小。酒宴直到天明才散,孟浪启程。县官立即派人在归途中将小小截住,并以借诗讽喻、藐视朝官罪,殴打唆使罪判小小入狱。
贾姨妈用银钱周旋。使小小免受狱内之苦。但她体质本弱,加上气愤,关了数月,便生起病来。这一日,牢房内进来一人。小小抬头一看竟是阮郁。阮郁途经钱塘,闻讯赶来营救,小小转身不睬。当阮郁说到愿娶她为妾时,小小再也忍受不了,鄙视地说:“这里可没有青松为你作证。”
阮郁脸色胀得通红,长叹一声,怏怏地走了。半年后,小小出狱回家。她来到石屋洞,望着石罗汉,勾起了与鲍仁相识的往事。小小又病倒了。她无力乘车游湖,只能靠在床上,眺望窗外景色。转眼又到了夏荷盛开的季节。夜幕垂窗,娇艳的荷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纯净可爱,小小不禁轻轻吟道:“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贾姨妈见小小病情垂危,问她:“你交广甚多,不知可有什么未了的事?”
小小感慨道:“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我的心迹又有谁知?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小小说罢,含恨逝去。安葬时日将到。这天,几个差人飞马来到小小家,问道:“苏姑娘在家么?滑州刺史前来面拜。”贾姨妈哭道:“苏姑娘在家,只可惜睡在棺木之中。”
差人大惊失色,飞马而去。不多时,只见一人穿白衣,戴白冠,骑着白马而来,到西泠桥边下马,步行至小小家门前,一路哭将进来。他奔到灵堂,抚棺痛哭:“苏姑娘,为何不等我鲍仁来谢知己,就辞世而去?老天不公,为何容不得你这个有才有德有情的奇女子!”直哭得声息全无。贾姨妈含泪相劝,鲍仁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知我心者,唯有小小。”贾姨妈道:“有鲍相公这番话,小小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贾姨妈又说了小小的临终遗愿。鲍仁这才强压悲哀,请人在西泠桥侧选地筑墓修亭。
出殡下葬之日,夹道观看者不计其数。鲍仁一身丧服,亲送小小灵枢,葬于西拎桥畔。鲍仁亲撰碑文,写出苏小小一生为人,以表明她的高洁人格。临行前,高鲍刺史又来哭祭道:“倘不能为民作主,我鲍仁定来墓前厮守。”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从此以后,苏小小的芳名与西湖并传,天下游人每到西汀桥畔,都会发出多少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