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河的房租即将到期,房东拟了一份新的合同,提高了租金价格。然而整个租房市场价格都在提高,也再找不到更便宜的房子,她只好续签。她已经在尽力减少自己的不必要开支,衣服、化妆品、外出就餐等等,能省则省,都将水平降低到需求层面。尽管如此,依旧入不敷出,一直坚持的芭蕾形体会员卡也将要到期,信用卡的还款日也不能再拖,电费水费燃气费等等一大堆费用还没有交,购置电钢琴的计划一直搁浅,加上前段时间旅行支出的费用,眼看银行卡上余额已经所剩无几,信用卡也不能再透支,而此时距离发工资的时间还有一个月时间。即便工资发下来,也不过是几千块钱,也不能迅速填补她当前捉襟见肘的窘态。
贫穷是如此赤裸羞耻的问题。
此时关于劳动价值、虚空的梦境、林间的湖泊……这些虚无缥缈的、形而上的命题和寓言都在贫穷面前被撕扯和震荡得粉碎。
落河琢磨着,“跳槽不行,离职面试的这段时间生活来源没有着落;而骑驴找马天天请假面试自己也做不来”;“那只有两条路了,要求加薪和兼职。”
落河为了能迅速得到兼职机会,制作了一份标新立异的简历模板,又润色了她的行业经历,在招聘网站上开始海投,一个多星期里每天都在不停得接到通知电话,最终她得到了两份兼职:某旅游网站公关稿写手,和一电子杂志资讯编辑。
在加薪方面,她反思自己似乎并无有力的加薪理由:一年多来,她在团队工作中缺乏主动,一直是被工作进度拖着走。“但部门最近在谈一个客户,如果能签下来,这不妨是个机会”,她心想着。
有了兼职在身,时间分配成为首要面对的问题。她总结自己平时在公司的工作状态,虽然表面看似一直在忙碌,但细细回想觉得并非如此,八小时工作时长,除了处理工作外,还有浏览网站无关的八卦资讯、在QQ上闲聊、吃零食、上人人网上**回复好友信息、以及看着工作文档大脑却在放空发呆……不想不知道,一想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工作效率如此低下!“还嫌工资少,这样的状态也就配挣这么多!”她如此结论。她盘算着,网站公关稿要求篇幅不长,可以匀在公司零碎时间完成;电子杂志编辑可以下班拿回家做。而要求加薪,可以在这次签客户中多表现表现。
她调整了自己坚持了一年多的到岗时间,每天不再是9:16~9:20之间按开屏幕,她问前台同事配了公司大门钥匙,每天8:30就到了桌前,趁着大部分同事没有来,网速还没有被占用时,顺利打开公司邮箱一一处理回复邮件,发送工作报告,到9:00时,每日常规工作流程已经处理完。9:00之后,同事们陆陆续续到岗,纷纷打开电脑,挤着拥挤的局域网速,开始处理她刚才已进行完的常规流程,女同事们成群结伙的去为加湿器换水、去洗手间洗杯子等,等到都停了,差不多是10:00。所以一般在9:00~10:00之间,部门不会有太多事情,落河就在这一个小时里搜集整理公关稿资料,在WORD里拟出提纲,为了避嫌,再在文档页眉处添加上公司显赫的LOGO,制造出“在做公司事情”的视觉效果。兼职文档就一直开着,再利用接下来一天的零碎时间,有了空闲就不断往提纲里添加材料。基本一天的工作下来,网站公关稿也可完成。只是大脑思维要不停的在两个行业领域迅速转化,比平时耗费更多的脑细胞而已。
电子杂志的活儿在家完成,下班到家后,一边开火在锅里煮着粥,一边开电脑,为电子杂志稿件码字。以前她通常会和一个住附近的同事一起回家,下了地铁后会沿途逛逛的卖衣服小店。现在她为了省时间,不再结伴同行,出了地铁就独自快步走回来。
但每周三次的芭蕾形体课依旧要坚持,不能为此停下,她由原来18:30开练的班调到了20:30的班,逢上形体课时,她就在17:30下班后先下楼吃些简易的晚餐,再上楼继续守在电脑前开始写稿码字,争取在20:00前尽量完成初稿,而后去对面楼里练功,第二天再对稿件进行完善补充,以保证第三天的交稿。
同时在加薪上,她第一次主动向卢冰询问与客户的沟通进度,卢冰还觉得挺诧异,问她:“怎么,你对这个客户感兴趣?”
“是挺感兴趣的,”她顺着话往下说,“想多参与参与。”
果然是有什么需求要主动表达,不能等着别人来给,
“行呀,我让莉娜在写这个客户的服务方案,你可以协助她,你等会儿去和她沟通。”
落河去找莉娜,表达了自己和卢冰的意思,莉娜那里正忙的一团乱,正想有人过来搭把手,把相关资料拷贝给了她。接下来的两天里,她除了常规工作外,和莉娜共同完成了方案。过了几天,卢冰召开部门会议,向大家宣布了客户签定成功的消息。
“因为在谈这个客户过程中,一直是莉娜在负责,落河出于对客户的兴趣也在积极的参与,所以今后这个客户服务工作就分配给莉娜和落河”,卢冰接着对落河说,“落河因为手头还有常规性工作,加上这个,你最近就要辛苦些。小绢的位置我们也会尽快找人,新人到岗后,你还要负责带下新人。”
落河手头事情一项项多起来,同样还是一天24小时,兼职后的时间比以往更加宝贵,她为了让注意力保持集中不受冗余干扰,打开电脑后不再登录QQ、人人网和**,弹跳出来的八卦讯息也直接关闭,基本生活用品也都齐全,也不再花时间网购,为了避免同学朋友来电话的闲聊,手机也常常是静音或者关机状态。公司还是那个公司,办公区域还是那样的昏暗,但是落河不再关注这些周围情景。她不想停下来感受它们,因为只要一停下,她会看到生活的窘态依旧赤裸裸摆在那里,周围压抑的空气会趁着空档笼罩而下,对扎西无望的思念会跟着纠缠而至,以及又会坠入那个在梦中、潜意识中不断反复出现的虚空又无解的境地……她像一头负重拉车的黄牛,埋下头卯足了劲拉车,不愿抬头看路,不管不顾拉了多远,要拉去哪里,她知晓看了也白看,只有拉车行路是眼前唯一要做的事情。
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高考复习状态,时刻保持着冲锋饱满的状态,单纯而充实。在做手头每件事情时,写一份报告、搜集一堆资料、拟写公关稿提纲……她都会默默限定一个时限,在时限内心无旁骛的全力完成。渐渐她总结出做事情的规律,事情只能一件一件的做,只能在单位时间内全力以赴完成一件事情,再接下来处理另一件。她将自己的发条上紧上满,每天都如上战场,和时间赛跑般完成一件件任务,她尽量的把生活空隙填满,不给思念、疑惑留下情绪的余地。
在芭蕾课上,她渐渐痴迷上韧带软度练习。那般由拉伸韧带到身体极限而带来的身体真实的痛楚,像一场身体内部领域的洗礼和修行。尤其是拉伸大腿内侧韧带的动作,用胳膊肘支撑在地板上,两腿向两侧笔直分开,不管已经训练了多久,每次双腿的肌肉都被绷得在持续颤抖,像在腿里放了把火似的,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从未失约过。每次都会有的状况:撑一会儿,练功鞋和木板地之间就会打滑,两条已分开到极限角度腿又像前探一步,身体却已动弹不得,惟有屏住呼吸接受新强度的疼痛。而且愈到后面愈难忍受,每次到音乐后半段时,她都感到已渐渐踩到了身体的边缘线,溺水般的感觉每次都是那样强烈真实,从未因次次重复而减弱过:将要溺水而亡,无助的处于边缘绝境中,忍受、再忍受是唯一的出路;每当这时,那晚掉入沼泽和坠入谷地的情景就会翻江倒海汹涌而至,像一阵闪电划破她意识的夜空,思念、委屈、疑惑、痛苦像决堤江水在电闪雷鸣中倾泻而出。它们像是身体里的毒素,平时落河不留空隙的将它们堵起来封闭好,唯有身体真实的疼痛,将这所有的毒素伴着汗水往外逼出来。一如往常:最后十几秒的时候,渐渐听不到伴奏的钢琴音乐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物质存在也都消隐,身旁的学员、老师、网络舆情、旅行、男友、青春、观念、时间、雪域高原、扎西、兼职、房租、贫穷……连同自己的意识和肉身,均被黑洞吸纳收尽。真实单纯的疼痛填满了整个世界,容不下任何其他意念。
当老师喊“停”时,她拉着把杆让自己坐起来,此时意识世界里清新,洁净,空旷,如同经历浴火重生,进入涅磐。
她爱上这间位于CBD地段21层的芭蕾教室,它将原本是一个个格间的办公区域连墙壁打通,开辟出一片大大的练功场地,四面墙,两面均为一目了然的镜面,其余两面墙均是从天花板直接落地的窗户,外面涌动着长安街街景。它如同CBD的一处静溢的寺院,她在这里接受身体的宗教,进行身体上的修行。并且在这里,修行有着明确的路标:干净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双双绸缎面料的粉色足尖鞋,摸上去细滑精致,她想穿上它。工作、兼职、婚姻、扎西、谷地、守山老人……让她困惑又无解的事情太多了,可是这粉嫩华美的芭蕾鞋,这样真实可触,它明确静默的安置在橱窗里,犹如一处救赎。于是:穿上足尖鞋成为了她心中的心愿,芭蕾形体训练成为了她日常生活中的宗教。
22:00时训练结束,落河在更衣室里,脱下已被汗水浸泡湿透的练功服,穿回简洁,无图案的黑色毛衣,黑色的运动长裤和白色外套,收拾好包,和老师学员打过招呼,下楼。CBD依旧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她从一处光洁的楼面镜前经过,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身着简洁明了、黑白分明的衣服,置身于各色花哨颜色中,身姿雅致、独来独往,默然安好。身后是走动的人群和飞驰的汽车。
空中像是有某种无形的东西悄然飘落,融入她的体内。落地生根,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