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进入六月后,桑拿天渐渐来袭,明晃晃的太阳焦灼的炙烤着躁动不安的人儿。
从办公楼的窗户望出去,白辣辣的日光爆开在窗外,看一眼都感觉全身已被烤化。暴晒的日光下,一栋栋耸立在CBD地段的写字楼反射着刺眼的光照,生硬锃亮的外观更显嚣张而跋扈。躲在高楼的一格格窗户里办公的人,用空调和电脑与外界的炙烤区隔开,疏离着外面的时间和季节。
然而地铁里的酷热磨砺却躲不过。每趟停站的列车,一节节车厢都已被人填塞饱和,满当当看似已无再上车的可能,但坐地铁的上班族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勇气和爆发力,总能以各种方式推搡不断的涌进,在看似已经饱和的车厢里,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勉强的缝隙。他们待车门关闭后才稍稍松口气,而后扭曲地、肉贴着肉挤在一起,陌生的肢体间,伴着汗液留下的黏稠感相互贴合摩擦着,忍耐着坚持站立到各自的站。
落河正挤在车门口的位置,脸贴着车门玻璃。在地铁黑暗隧道穿行中,闪烁过一幅幅精美雅致的地铁广告。她终于熬到了自己的站,车门刚一打开,她就被身后下车的涌动的人潮推搡着“弹出”车门,她丝毫不敢怠慢脚步,迅速迈出车门,稍有怠慢,就有被人潮推倒的危险。她像一粒霰弹炮筒里的炮弹,与其他炮弹一同被发射冲出炮筒,迅速散开在站台上。
落河随着人流上楼梯,掺在不成队形的排队中刷卡出站,再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墙壁回响着“咚咚”行步的音效,是由匆匆上班的人们共同发出形成。这音效很奇特,经走廊墙壁的回音而放大,周围的走路的人像有着无声的默契,都低头不语埋头行走,听不到聊天说话声,它像是一个城市在运转时发出的机械枯燥、不明方向的机器声;有时高跟鞋踩出的尖锐声也夹杂其中,但迅速就会淹没在声音洪海里,个别妆容精致衣着讲究的白领,像道光点闪烁在灰色无声的人潮里,也转瞬即逝。落河继续跟随人潮坐电梯上行,来到了地面,明晃晃的太阳笼罩着天地,虽是朝阳,但也觉得刺眼炙热。经过几站地铁洗礼,她的额头和唇部周围不停地冒虚汗,她赶紧撑开阳伞,挡住刺辣的太阳,再边走边擦汗。
经过若干个摊煎饼的早餐铺、拨开一张张伸向眼前的外卖单、路过一个拄着拐杖收废品的老奶奶……这些场景每天都一样,在她上班路上不厌重复的火热上演。进了写字楼内,电梯口依旧是一堆人。看电梯数字、排队、进电梯、按15层、等待、出电梯、右转进公司门、食指按下指纹机、一个机器女声说“谢谢”、走到自己的格子前,打开电脑,这时电脑时间通常显示为9:16~9:20之间。
这样每日的情景,落河已经规律的将它复制粘贴过了一年多。
“落河,十点咱们部门开会。”
“哦,好的。”
总监卢冰穿着一身紧身的条纹长裙,袅娜的走来对她说。落河多看了几眼她的长裙,暗暗觉得,这身裙子并不适合她。紧紧的布料勉强又艰难的包裹在她高大而丰满的躯体上,高大是因为她身高174,尽管如此,依然每天踩着高跟鞋,俯视着办公室里的女人和男人,加上从未消失过的深灰色浓郁眼影,和高亮有力的说话声,气场强大如女王。
落河所在的是一家网络舆情公司,即:监测客户在互联网上的信息状况,抓取信息数据,最终以分析报告作为服务形式定期提交给客户。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陈述,落河的理解是:就是搜集谁在网络上骂你了,夸你了,主要分析挨骂的话,整理出来告诉你,像一个无聊的告状公司。即便如此,它不断创造出的GDP产值使之成为“朝阳产业”,公司里云集着一大批名校毕业生。落河每日的常规工作,就是将客户相关的网络信息用EXCEL做汇总、归类、做出不同颜色和形状的图表,整理成文为WORD文档……报告必须要及时发送,过期则作废。落河有时想,自己在看似忙忙碌碌的劳动下,其实并没有创造出有价值的成果;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工作了,什么劳动果实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9:55分时,她推开会议室门,投影仪已经打开,部门几个同事已经坐在了里面。
“咱们开会主要讨论下,如何修改这次报告的框架”,女王卢冰打开笔记本电脑,“大家说说现在的进度吧”。
“关键词已经全部抓取完了,指数算法需要重新调整。”
“指数体系中网民评论怎么添加?”
“还是将原有的信息进行正面、中立、负面进行分类……”
“……”
这些词汇落河已经听出了耳茧,它们在工作交流中被反复使用,每个同事在工作中都念叨着它们。她感到自己和同事们,在互联网这朵大浮云里,如此煞有介事冠冕堂皇的交流讨论,像一个大笑话。会议室封闭了光线,开着投影,一桌同事围坐在长形会议桌旁,像每次会议情景一样:卢冰前摆着笔记本电脑,高亮嗓音成为会议讨论主旋律;计算指数的同事是落河的邻座位,他的头发总是油乎乎的,说话也含糊不清,没有明显的性格特点,所以虽然座位临近,落河同他也仅限于工作交流,他在讲着指数体系;客户经理毕业于名校,工作年限也较长,习惯做辩证、反驳性陈词;小绢和落河是工作中的搭档,关系较为亲近,她最近得了湿疹,正用手在桌子下面焦灼的抓挠患处,她的这个动作落河已经看了几个月了,湿疹还未痊愈。还有其他几位,和落河职位一样:网络舆情分析师。
投影仪在黑暗中射出一道白热的光束,从侧边刺的她左眼发酸。她看着那道光束,状态渐渐放空,思路好像被凝固冻结了般,暂时脱离了会议的讨论,进入了麻木而沉寂的境地中。会议的讨论声渐渐消隐,成为了背景音。光束中浮现着灰尘微粒,欢快的跳跃舞动在会议室死板压抑空气中,她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微粒了,她记起小时候在奶奶家,每天中午,阳光从门缝照射进来时,就会有一群欢快的微尘在光影里舞动,她总是欣喜地伸出小手,试图捕捉这神奇的光影表演。现在在会议室里,她又看到舞动的微粒,依然有小时候的冲动,想伸手抚动它们。只是微尘一直是微尘,落河已被时光从玩耍的天地中,带入了这间昏暗的会议室。
光束突然消隐,微尘也退场了。
“啊对不起,我踢到了电源,”一个同事和大家抱歉说到,
落河落回到会议中。她看着坐在自己周围的同事,看到他们嘴一张一合的发言,猜想着,他们这时在想些什么呢,也注意到微粒了吗?这些年轻的面孔和躯体内,怀有着怎样的憧憬和梦想?这些死气沉沉枯燥乏味的词汇是否已覆盖了他们的初衷,还是这里就是他们的憧憬……
中午,在一楼的餐厅里。落河、卢冰、小绢。
“卢冰姐,你的论文写完了吗?”小绢搅动着菜汤问总监卢冰,
“这周交给导师,最近还要选一下我的博士导师。”卢冰回答到。
“你还要读博啊?!”
小绢和落河异口同声问到。卢冰已经33岁了,外型和内里有着典型的职场女强人的特质,有房有车,未婚。
“是啊,为自己的职场生涯加分啊!”“落河小绢,你们俩还这么年轻,其实也应该再回学校一次,能为职场生涯规划添砖加瓦的事情,都应该尽力争取。”
“啊?哦!”小绢附和着。
“你们应该给自己定下职业目标,至少从这里走出去时都是职业经理人的身份,既然已经落入职场,就要把自己弄的强大些。”
“恩,是这样的,”小绢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表面附和着,内心并不赞同,她正盘腿坐在餐椅上,一手拿勺子喝汤,一手继续抓挠湿疹患处。
类似“职业生涯规划”等词汇像洗脑的鸡血针打入职场人的脑中。落河听着便觉得好笑,光鲜亮丽振振有词的口号下面,生产制造出的服务产品,不过转瞬即逝。但她自己又不知能到何处去,就如此被工作拖拽着,不知不觉做了一年多。
“落河,你点的鸡腿好吃吗?”小绢在旁边问她,
“没味道,像一团面似的。”
“凑合着吃吧,点都点上了。”卢冰安慰她。
鸡肋的食物、鸡肋的工作、鸡肋的青春。
她看着落地窗外有一处池塘,里面有一群闪着光的小金鱼正聚在一起吃食,池塘边上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即胆怯又好奇的蹲下试图用小手触碰水面下的小鱼。她真想和他交换位置。
吃完,结帐、等电梯、按15层、等待、出电梯、右转进公司门,回到自己的格子前,打开电脑,继续上午未完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