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很高兴,又可以坐到了书桌前,为这颗喧闹、不安的心。
昨夜,我无法入睡,便一个人走出家门徘徊到了野外。夜色一片漆黑!**********摸索前行,好像我的双脚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攫住、眼睛被乌云所遮蔽。我的耳边有可怕的风呼啸而过,心间犹如波涛起伏的大海般狂乱。小河里的河水已经干涸,如同我枯槁的前额,没有一点生动的气息——我多想把双脚伸进冰凉的水里,让流水把所有的烦闷和郁悒都洗涤干净——这让我感到失望进而心生疾痛。一个人,心里装满了无限的悲伤和忧郁,非但找不到倾诉的对象,而且不能以泪水的方式去消释,你可以想象他处于一种怎样令人恐惧、疾首的状态。突然间,我看到河水巨涨,山洪暴发,温驯的小河瞬间化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洪水汹涌咆哮,白浪滔天,失控的巨流淹没了山谷、草场、麦田和村庄……面对滚滚浊浪,我的脸上竟浮出喜悦的神情,仿佛我干瘦枯衰的躯体就要随那翻滚的洪流奔流而去、消失在广阔的寰宇下,连同我所遭受的苦痛和折磨。
恍惚中,我看到月亮从灰白色的云团里钻了出来。月光如水地照着绵延的山峦,发出凄凉的、朦胧的光。我无力地靠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对着如濯的荒夜,泪眼模糊地想起我至爱的友人,想到他的死!——被埋进阴冷、潮湿的泥土中去,从此受困于一个无底、黑暗的深渊里,与世隔绝;从此,他的墓地长满没膝的荒草、墓碑上爬满碧绿的青苔。目眩神迷中,我感到自己也在步履飘渺地走向那荒草丛生的凄凉坟墓,踏着枯叶飘零的先人的足迹。死亡之门向我缓缓打开,墓穴里传来了幽灵的悲叹和哀怨,溶溶的月华照在我突兀的额头上。——啊,我勇敢地向死神伸开双臂,把它紧揽入怀,像拥抱我的恋人一样与它深情地拥抱!——消失吧!消失吧!带着对世人深沉的苦闷和情人温情脉脉的爱抚、春风拂面般的吻在这个月洒清辉的夜晚消失吧!……我的心凌乱、忧伤、悲痛欲碎。可是这时,你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我心爱的人儿!你不让我走!我看见你双眼饱含热泪,目光低垂,一身艳白地倚在柳树下,从山间吹来的风徐徐地拨弄着你秀丽的长发。你迷人的微笑,好似天边悬挂的一轮皎洁的明月。——如何知道你所深爱的人是幸福的?那就是她咧开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时的粲然一笑。而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你美丽的笑颜是我灵魂干渴的一抹清凉剂,是维持我缓缓逝去的生命的一杯圣泉!
九
诗人!一个意境多么幽远、深邃的名字啊!——难道我也是一个诗人?如若不是,为何我焦灼的额头里总是隐藏忧伤?如若不是,为何黑暗中总有一双寂寞的眼睛在苦闷地凝望?如若不是,为何孤独的天使总是如饕餮者一般与我如影随形?让我满腹心酸地在飘着陈旧书香的扉页上落下如此慨叹沧桑的文字?……此时此刻,我的心又是一片紊乱。我深深地感受到我的前程和未来里到处充满了黑暗与混沌,在那里,没有阳光的照耀、没有情人眼泪的滋润、没有友人温暖臂膀的呵护;那儿只有蔽天的浓雾和交加的风雪,让我一个人在黑夜里独自承受着惊骇、寒冷和孤独。难道这就是世人种种苦恼和忧伤的根源吗?——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如同看不到自己的生死,预想不到自己即将消失的那一刹那肉体所感到的痛苦和精神的绝望。唉!人类的思维是多么受到限制啊!如果我能放浪形骸地活着那该多好呵!可是时光呢,却不由得我们欷歔感叹,并为此而停住它匆促的步伐。不论是阴天还是晴天,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不论是我们心情欠佳还是深感惬意,时间的齿轮依然平静而默默地、坚实地往前行走。——能拯救我们心灵的,是心中那一道坚强的信念的曙光。人人都趋之若鹜地这样认为,但真正乐此不疲的能有几个呢?倘若谁真能那样,他必定是一个风神挥洒的诗人!
十
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元宵庙会的日子,我答应母亲中午一同去庙里进香祭拜,于是很早我便起了床。
天光大亮,窗明几净,明丽的阳光如娇艳的花瓣一圈圈儿地在屋里满地荡漾。屋檐下两只全身素白的鸽子,转动着可爱的小脑袋,嘴尖碰着嘴尖,你侬我侬地在喁喁私语。还有那机灵敏锐的黑眼珠子在四处张望,一转眼,其中的一只白鸽便抖着雪白光滑的翅膀落到了天井里,惊得正在草垛子近旁低头啄食的几只小油鸡发出了尖长的吱叫。微颸吹拂,炊烟缭绕,鸟鸣嘤嘤,让人感到了这个缓缓苏醒的清晨的趣味。将近九点,我们出了门,婷婷和明明也尾随其后。我知道,像这样热闹的场面,小孩子是不会错过的。尤其是明明,一双粉白细嫩的小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角,脸上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
我们走在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母亲的右手臂上挎着小竹篮,左手牵着婷婷的手;我站在母亲的左边,右手牵着明明的手,三代人在风里并肩而行。母亲那熟悉娇小的身影,让我蓦然感到异常地忧伤。柔美的记忆里,少不更事的我也曾这样被母亲牵着殷殷小手走过这深幽的小巷。那时的母亲窈窕、丰满而温柔,刘海儿搭在额前,臂弯上挂着碎花布口袋,齐腰的我总是仰起头来才能看清她风韵的脸。现在呢,我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母亲满头苍苍的白发,就会难过和悲伤。——昔日的红颜早经褪色,只有古老的巷子仍旧发出遥远的沉吟。突然想起书上说过的一句话:当风吹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他就老了。一个人,就这样地被风吹老了。
庙会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们从四面八方奔聚而来,烧香拜佛、顶礼膜拜、求愿还愿、乐此不疲。小孩子更是不闲着,手里拿着嘎嘎作响的纸风车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天空飘着五颜六色的风筝,像满天的彩云纷扬浮荡。印象中,这偏僻的小山村从来没有如此地繁闹过。
但我个人是不信鬼神的,也不崇信所谓的宿命论。所以,当看到那些善男信女对着冥顽不灵的石像磕头跪拜的时候,我就在心底暗暗地冷笑和怜悯:普天之下,富人聚财无度,穷人食不果腹,又有哪个伟大的神灵乍现身来普渡众生呢?然而,亲眼目睹母亲双膝跪地、虔诚地朝拜,我的眼眶却湿润了。我知道,母亲在为我们通诚地祷告、为她生命中至亲至爱的亲人祈福,希望福祉降临在他们的身上……就像一个临终的病人,躺在病榻上,看到所有的亲人孩子都围拢在自己的身边,你不知道,在安然闭上眼睛的瞬间她的心里装满了多少人间喜悦和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