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上文说过,晚上我是绝不会到图书馆里去的。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是个异常怕冷的人,而且已经十分厌倦了那些人刨根问底的潜在愿望。
因为晚上很少到外面去,我和绿缨便都躲在小屋里,围着温暖的火炉,心情闲散地谈些周围耳闻目染的人和事,或就新近看过的某篇感人的文章发表自己的观点和见解。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因为身边有了煜煜的冬日之火,而特别地宁静和温柔。但火炉里的炭屑也会有烧尽的时候。当炉火将熄屋子里只剩下寂寞和冰冷,我和绿缨又都钻进了宽厚的被褥里去。在严寒与孤冷的恐吓、威严下,艺术和文学就这样被荒废了。然而并不是每晚都能很好地睡去,更多时候往往是躺在床上却一丝睡意也没有。久而久之,便渐渐地感到了无聊与空虚。失望中总会生出颖异的主意来。一天晚上,绿缨忽然饶有兴致地说想去影院看一场电影,在这个年岁将尽的时候。其实,我和绿缨以前不是没有一同看过电影。在学校里,每到周末操场上都会支起一块偌大的屏幕,我们也曾是看过一两场的,只是片名现在都已淡忘。
从我们的住处步行到镇上的影院要半个多钟头,影片是从晚上七点半开始放映的。吃过晚饭,我和绿缨手挽着手欢欣雀跃地出了门。临近年末的小镇已经十分地热闹,为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家家户户门前都高高挂起了大红灯笼,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浓厚气息。街头有卖花灯的,唱戏的,演杂技的,舞龙狮的……那晚的天气也格外地宜人,风轻柔地吹着,夜空里有几颗半明半昧的星荧荧闪烁,几缕柔丝一样的浮云轻轻地浮来荡去。
到了影院门口,在石阶旁边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里买了两张入场券就径直走了进去。寒伧、漆黑的影院里只零零星星地坐着寥寥几个人,一眼望过去,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萧条。
虽然如此,但我和绿缨却都很高兴,一边找了个靠近窗子的位置坐下,一边津津地谈论起儿时在村子里看电影的难忘经历。那时候,一听说晚上要放电影,大伙儿就兴奋得跟过年似的,早早地便吃了晚饭、洗好澡,然后兴冲冲地搬着小板凳来到场院的中央,等候电影的放映。太阳下山,夜幕笼罩,月亮如玉盘一样地挂在树梢,银幕上终于现出了亟待已久的、栩栩如生的面孔。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当一名警察,像电影里一样,惩恶扬善、除暴安良。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梦想与现实是那么地大相径庭,不觉暗自讥笑儿时的幼稚和单纯。可是小时候的生活又是多么快乐和幸福呵,无忧无虑,简简单单,淳朴自然……回忆起那些难忘的时刻,使我感到无限地快活。
也许是机缘巧合,那晚放映的影片居然是很早以前我看过的一部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叫《云与雾》。影片讲述的是日本当代青年男女一个三角恋爱的伦理故事:片中的男主人公车冈是一个才华横溢、英俊潇洒的小说家。因为写作他时常处心积虑、陷入可怕的抑郁和痛苦之中,创作的饥渴和疲惫使他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为排遣、消除内心的惶乱和不安,车冈只得暂时放弃了写作。十二月的公园里飘着花儿一样美丽的白雪,车冈常常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枝叶厚雪堆积的黄花松下,神情肃穆地凝视那被雪积压的冷绿的小草,显得无比的孤独。在一个雪花轻飏的黄昏,车冈遇到了天生丽质、美貌出众的女主人公霂子。霂子是一个表面娴静其实十分爱慕虚荣的女人。虽然已经结婚,但对现时的婚姻却一直耿耿于怀,而且偏见日深。对她而言,找一个风流倜傥、倾心爱慕的男人并和他展开一段炽热的爱情,是她整个人生最大的渴望和追求。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宿命,也许是上天的故意安排,两个同样虚空、寂寥的人就这样相遇了。两人目光交投的刹那,彼此的心中都激起了狂乱的爱的波澜。从此,车冈和霂子开始了暧昧的关系,并频频地幽会。公园、酒吧、茶馆、地铁,到处是他们约会的地点。既便如此,两人却无法克制想要时刻在一起的狂热欲望。在大雪覆盖的郊外的公寓里,车冈和霂子惊惶而销魂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后来,霂子的丈夫发现了妻子的不忠,愤然地提出离婚。而同时,车冈心中的罪恶感也随之愈发强烈,极力地想摆脱这种不道德的、纯粹的肉体关系。面对爱人的遗弃和情人的冷落,霂子爱恨交加、悲痛万分。
故事的结局是以悲剧收场的,深感罪孽深重的车冈决定以自己的死亡赎回霂子的幸福。在六月阳光普照、海风温煦的金色沙滩上,车冈最后一次轻轻地吻了霂子绯红的脸颊,便淡然一笑地钻进湛蓝的海水,从此消失在静寂、宽旷的碧水蓝天里……
我喜欢这种轻描淡写般的结束生命的方式,没有暴戾、没有泣血、甚至没有哀伤,却又能使人久久叹息、深思徘徊。
银幕被挂起,雪亮的灯光驱散了四周的黑暗,也把人们从虚幻的意境里带回到了现实世界当中。和绿缨虔诚对视,发现彼此的瞳眸里都有晶亮的泪滴在闪烁。我知道,我们都在感伤,为电影里那可悲命运的人物,也为这如真如幻的幸福满溢的新年。
清晨的小镇,车站里人群浮动、车马如潮,新年的气氛浓厚而稠密。远处,微红的晨曦正从遥远的天际一点儿一点儿地泛露。青色的晨光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清露像一层软绵绵的白霜润湿着人们的脸和发梢。绿缨穿着一裘白色大氅,脖子上围着雪白的绒巾,在凄寒的冷风中如暗香盈袖、孤傲芳洁的梅花,露出丰腴、诱人的美丽脸庞。
这些天,在远离烦嚣的宁静的冬日里静养了一段时间,绿缨竟微微发胖了起来。谈笑间,两颊堆起晕红的肉团,两只很黑很亮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不肯在四处透风的候车室多停留一分一秒,列车款款到来时,我把绿缨的双手从我上衣的口袋里抽出,催促着她赶紧上车去,但内心里却是焦急意乱,一股想哭的冲动像奔流的江水向我汹涌而来。我多想时间能停下它匆匆的脚步,让我和绿缨的手就这么紧紧交握、静静地依偎,在这个如练如睡如絮的寒冬里。——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那么地脆弱和容易感伤?明明刚才两人还依贴在一起的,为什么在这即将别离而你还没有离去时,我却变得如此地难以割分和孤寂?难道这就是人世间所谓的叫做情感的东西吗?我们没有说话,只是让眼睛默默地对视,深深地把对方的模样、含笑欲咽的样子牢记在心间。我像坠入了梦中,痴迷地看着绿缨从我的身前轻盈地走过。雨水挟着风烟,抚弄着她黑瀑般的长发,柔和的面庞模糊而清晰。当我泪湿满颊地睁开双眼,绿缨早已消失甚远,连同那列远去的火车,消失在远方。我眺望着绿缨远去的方向,仿佛看见她正隔着蔚蓝的车窗向我挥手告别,嘴角挂满了楚楚动人的笑意。绿缨,她回眸嫣笑的刹那,永远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内心深处。
送走了绿缨,我一个人沮丧地回到了租赁的小屋。看着屋里空荡荡的、如宫怨般的场面,我凌乱的心更加茫然若失。仿佛沸腾的剧院在观众纷纷退去之后一下子就冷落了下来,可我依然意犹未尽地徘徊在五彩缤纷的广告牌下,脉脉地注视着那个含着眼泪的女人,面如红灯映雪。而她依旧是那样年轻,那样美;她的脸是那样地柔滑,像雪;她的发是那样地柔媚,如丝。
遥望着故乡,遥想着亲人和蔼、温暖的面庞,缕缕的乡思中又平添了淡淡的忧愁和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