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湖心时,有一处沙沙声,是风过芦苇所致。梅牵衣望着那近在眼前的芦花儿,回头来正要说话,却见谭中柳忽然沉了脸色。
“这……。”她的话未出口,便被他竖在唇边的食指噤了声。他弯腰捡起旁边的书册,再轻手轻脚地走近她来,指了指船篷,示意她到里面去。梅牵衣不明所以,却也明白眼下定是有情况发生。她如今内力不济,眼力听力自然比不得他,当下也乖乖地钻进篷子里,屏住呼吸。谭中柳随后也跟着进了来,却把头伏在外面。
果然是有情况的。几声听不真切的喁喁私语后,突然一个沉稳低嗓喝起:“荒唐!谁给的说法?”
另一个稍稍年轻一点的声音连忙道:“此事乃谭大庄主透露。灵婴楼从前就曾做过如此实验,据说就连慕家庄的慕老庄主在婴孩时期也被他们劫去炼药,说是炼药,其实就是研究时空穿梭之术。”
“无稽之谈!”
“这并非无稽之谈。师兄,无风不起浪,空穴才来风。你当年与‘飞梁锁燕’夫妻交好,对他们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难道不好奇吗?”
半晌沉默后,那沉稳低嗓又重新响起,似是沉吟深思:“你是说……。”
“正是如此。当年之事,师兄您知晓多少?”
又是半晌沉默后,那低嗓里多了些遗憾与悲凉。“为兄知晓的并不多。当年他们出事之时,我人在山东,未能及时得到消息。后来听说此事,我匆忙赶去洛阳,业已于事无补。他们当时居住的庄子早已人去楼空,一向跟随左右的展腾和问素也不知去向。这些年也再不曾听说过他们,想必都已凶多吉少……还有那个孩儿,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师兄,问题就在这!‘飞梁锁燕’当年在江湖上并未树敌,但据说正是因为他们诞下灵婴,被灵婴楼盯上,才遭来杀身之祸。但他们灵婴在手,故此才神秘消失,连炸药也奈何不了他们。可见,灵婴之说其来有自,否则,灵婴楼断不至于前后执着一两百年,仍热衷于此。”
“若真是能穿过了时空,那……总是好的”那悲凉的声音低低沉吟,半晌,又道:“所以谭笑书认为,灵婴楼想借灵婴之力,往返时空?”
“这是其次。师兄您想想,若有往返时空的能力,他去到将来,了解了江湖上所有发生的事情,然后再回到现在,对我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对未来了如指掌,想要控制我们,那还不容易吗?”
梅牵衣听到此处,已是心神大震,心乱如麻,后面他们再说了什么,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去听。“飞梁锁燕”夫妻的传奇,背后竟有这样的猜测?从未来回到现在,从现在回到过去?了解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是荒谬的吗?
不,不是,这已经发生了!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不是梦,不是预示,而是,她去到了未来,又从未来回到了现在!
“牵妹,你如此待我,我岂会负你?”
正心绪混乱之际,谭中柳的声音蓦地响在耳边,呼出的热气挠得她耳际发痒。梅牵衣回过神来,直觉歪头避开,侧目对上黑暗中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那一抹闪亮近在咫尺,还在靠近中,梅牵衣想也没想,伸手挡住。谭中柳的唇落在她掌心,他顺势亲了两下,还发出啾啾的声音,他胳膊环在她腰上,把她抵在蓬壁之间,又笑着道:“等明儿我去见你爹,亲口向他老人家说咱们的事。牵妹,你允我吧。”
他的声音又刻意压抑,却并不压低,像是着意变音一样。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息,梅牵衣顿时恍悟,答道:“你不怕我爹他……他打断你的腿?”
“不怕,为了你,一条腿算什么?”谭中柳信誓旦旦。梅牵衣“扑哧”笑了,又颇为难忧虑地道:“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怕……怕我爹打断我的腿……。”
“呜呜,牵牵,只要你还想着爹,爹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打你的。”梅青玄的声音突然从船的后方传来,低沉喑哑,咬牙道:“但是这小子就不同了!”
梅青玄一把揪起谭中柳的后领,直接把他提起来往后摔开,低低喝道:“臭小子,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还想占我家牵牵的便宜?”
梅牵衣望着梅青玄,伸臂抱住他的脖子,软绵绵的声音娇娇地道:“爹,你什么时候来的?”
谭中柳摸着鼻子爬起来,颇有些无奈,“梅前辈打从一开始就跟着,不是吗?”
梅青玄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道:“那当然,我家牵牵我能不护着吗?”梅牵衣把头埋在他肩头,道:“爹护着,牵牵很好。”
谭中柳无奈地望了梅牵衣一眼,对梅青玄这过份的宠溺不置一词,摸向船橹,慢悠悠地摇着,篷船荡开涟漪,渐渐离开小岛。
“爹,那两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梅青玄答得干脆利落,隐隐还在生什么气。
“怎么会不认识呢?爹,我都听出来了,其中一个是洛阳回刀门的掌门,另一个是他师兄。那,爹听说过‘飞梁锁燕’吗?”
“没听说。”
“怎么会没听说呢,爹?我都听说过了!飞梁锁燕夫妻俩非常厉害,但被灵婴楼害死了。爹不是说,灵婴楼近几十年都没在江湖过出现过吗?怎么他们还能害死飞梁锁燕?”
“你这丫头,就不能给爹留点面子吗?爹不爱理这些江湖是非,看到了也要当没看到,知道不?牵牵,快告诉爹,说你忘了。”
梅牵衣很委屈地望着梅青玄,为难道:“爹,我没忘。你认识飞梁锁燕吗?他们是不是真的像那个人说的那样,嗖地回去过去了?”
梅青玄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道:“牵牵啊,这世上,不要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尤其是男人的话,”说到此,狠狠地瞪了前面摇橹的谭中柳一眼,“多半会哄人。”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爹除外。”
谭中柳摸了摸鼻子,不怕死地也补充一句:“牵牵,还有我,我也除外。”
梅牵衣抿嘴笑了,道:“好,我听爹的话。那爹告诉我,灵婴楼真的能去未来,再回到过去吗?”
梅青玄认命地叹了口气,道:“他们若能回到过去,爹也跟着他们回去了。爹现在回去了吗?”
梅牵衣摇头。梅青玄一副的理所当然的模样,引诱地问:“所以呢?”
梅牵衣配合地试探回答:“所以他们不能回去?”
梅青玄哈哈一笑,得意道:“爹的牵牵果然聪明。”
谭中柳闻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梅牵衣面不改色,继续问:“可是,为什么他们若能回去,爹要跟着他们回去?”
梅青玄望着她,瞪眼状似恶狠狠地道:“他们是坏人对吧?爹当然要盯着他们,保护爹的牵牵!小子,我告诉你,不能保护我的牵牵,就要懂得知难而退。”
没问出什么结果来,梅牵衣也只好作罢,细细思索着她所去的那个未来里,灵婴楼的资料。灵婴楼以婴儿为最高话语者,而话语行使权则是“灵婴使者”,灵婴楼里坚信婴儿的出生是带着神谕,在它们会开口说话之前,都有着超人的意识,或带着前世的记忆,或拥有异世的能力,只是无法表达,而“灵婴使者”则负责“倾听”那个意识,并“传达”出来。实际说起来,不过就是灵婴使者以“灵婴”为幌子,掌管着灵婴楼罢了。
但到展凉颜时,他杀了灵婴,自封为灵婴楼楼主,后来她接手灵婴楼,直接成为了楼主,也没有看到过关于灵婴楼能穿越时空的任何资料,怎么这会这里突然蹦出了这种说法?
“牵牵,牵牵?”
梅牵衣从思绪中回神,看到梅青玄正站在船板上,弯着腰,朝她伸着一只大手,笑容可掬:“来,爹牵牵。”
梅牵衣甜甜一笑,把手放在他掌心,踏出船舱,跳下船板。
谭中柳瞪眼看着这一幕,终于有些明白这父女俩是怎么回事了,看着梅牵衣,眼里兴味更盛。
梅青玄依然牵着梅牵衣,侧过头来,用哄小孩的语气问道:“来,告诉爹,牵牵刚才在想什么?”
梅牵衣抬头,笑道:“爹,我在想,如果他们真的能回到过去,能改变未来吗?”
能改变未来吗?
沿着来时路,一路回走,直到他们回到客栈,直到谭中柳告辞离去,梅牵衣才突然醒悟过来,冲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要带我去的,就是那里吗?”
谭中柳回首,摇了摇头,微笑地回答:“下次吧。”
天色已微明,青灰晨雾里,他的笑疏朗恍惚,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那今晚,今晚可好?”
谭中柳闻言略略诧异,望着那双急切的眼眸,忍不住勾唇笑了:“好。”
被完全忽视的梅青玄铁青着脸,拉着梅牵衣的手就往客栈里走,边走边甩着走,向后挥赶谭中柳,像赶蚊子似的。“走了走了。”
得到他的肯定答复,梅牵衣满意地回头,乖乖地跟在梅青玄身后。谭中柳望着他们进客栈去,保持着方才的笑容,待他们背影消失,他才转过身去,取下狼毫笔,翻开书册,边走边画,一直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
三月十五,武林山庄。
宾客喧闹,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喧哗热闹中,粗声哑嗓里,一个女孩清脆糯软的声音格外突出:“姑爷爷,怎么有这么多人穿黑色的衣服呀?”
小女孩今年才四岁,生得明眸皓齿,很是可爱,是“谈笑二生”的大舅子的孙女儿,跟着她爹爹从衡山远道而来,专门为她的小表弟谭止戈庆生。谭笑书正举着酒杯接受众人祝酒,闻言扫了一眼大厅,略带歉意。而后低头,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身边来的小女孩笑道:“黑色的衣服穿着好看。”
“可是临行前奶娘说,黑衣带煞,姑爷爷和止戈堂弟寿辰,不宜穿戴。姑爷爷你看,紫凤都穿着红红的衣服,奶娘说喜气。”
此言一出,大厅顿时寂静了下来,祝酒的群雄均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非黑色的,心里松了一口气;正穿着黑色的,面露尴尬。一时间,众人无语,大厅寂静。
谭笑书也甚是尴尬,又不好当面训斥这不懂事的小女娃,只得继续放柔声音道:“奶娘说错了,紫凤别信,去找你表婶玩。”
“姑爷爷,没错呀,奶娘还说止戈弟弟年纪小,经不得黑色煞气的,明天是给止戈弟弟喜酒……。”
谭笑书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话,又使眼色叫人把她带走,随即转过头来对众人道:“诸位别介意,小孩子口没遮拦。大家喝酒,喝酒。”
气氛再次活跃起来,大家互相招呼着吃喝,席中的小插曲看似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却不知小女孩有意无心一句话,将调整多少人的命运。